新聞標題【民報】愛在白恐蔓延時:陳少廷的患難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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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在白恐蔓延時:陳少廷的患難真情

2015-11-08 14:36
陳少廷與林瓊琚,在白色恐怖共赴患難,沒有海枯石爛的誓言,卻有千錘百鍊的考驗。(圖片取自《台灣良知:陳少廷先生紀念文集》)
陳少廷與林瓊琚,在白色恐怖共赴患難,沒有海枯石爛的誓言,卻有千錘百鍊的考驗。(圖片取自《台灣良知:陳少廷先生紀念文集》)

白色恐怖有很多淒美的愛情故事,或者說愛情悲劇。最常見的是拆散鴛鴦:男方通常繫獄多年,或魂斷刑場;女方通常苦守寒窯,或夫妻同殉,或被迫改嫁;也有結婚或懷孕不久就成了寡婦。而像陳少廷那樣「勵志性」的愛情故事,恐怕不多。

陳少廷教授是台灣知識分子的典範,不只望重士林,而且學問廣博,質量俱精。更令人緬懷的,是他發揮學術良知,展現知識分子的風骨,敢於挑戰國民黨當局。國民黨秘書長張寶樹曾說:「台灣人沒什麼人才。」被陳少廷當面回嗆:「台灣人不是沒人才,台灣的人才在二二八被你們殺光了!」他在1970年代擔任《大學雜誌》社長,鼓吹政治改革,率先提出「國會全面改選」,並堅拒當局的名利收買。富貴不移,威武不屈,這個硬漢和他的恩師殷海光教授,精神典範一脈相傳。

但和殷海光比起來,陳少廷更是多災多難。他逃亡一年,入獄兩次,家族財產被特務鯨吞。然而他不僅沒被打倒,還屢仆屢起,公開挑戰國民黨,膽識過人。憂患災難打造他的一身硬骨,也成就他的愛情傳奇。

從日治到戰後:陳家多災多難

陳少廷之妻是林瓊琚,兩人都出身屏東農村,這樣的組合,先天註定他們愛情故事的草根性和勵志性;再配上如詩如畫的農村景色,多災多難的政治迫害,這種故事的情節、畫面之豐富,根本可以拍成電影,光是劇本本身,如果改編得好,就有在國際影展得獎的實力。

故事的緣起:日治時代,一位屏東佳冬鄉「四塊厝」農村的地主之子陳銓生,與另一個村莊的林姓富商子弟,一起在日本留學。由於兩人交情深厚,而且在台灣的妻子都懷有身孕,因此口頭約定:如果生下的孩子同性,就讓他們結拜;如果異性,就讓他們結婚。結果生下的是一男一女,這就是陳少廷、林瓊琚愛情故事的起源……嗯,很像「台灣民間故事」。

陳少廷生於1932年,長大後,對這個「指腹為婚」的對象越來越喜歡,唸屏東中學初三時,就常到林家走動,探望瓊琚,而且不許其他男生追她。然而這情竇初開的年紀,竟是白色恐怖開始蔓延之時。隔年(1949)4月發生四六事件,5月陳誠發布戒嚴,台灣進入白色恐怖時代,開始大舉捕殺「匪諜」,17歲的陳少廷也被匪諜案掃到。

陳少廷牽涉的是葉崇培的案子。葉崇培即葉紀東,高雄人,就讀延平學院時,是二二八的學運領隊。事後跑到屏東中學教數學,1949年4月,因受匪諜案牽連逃亡中國。少廷是在讀屏中時認識這位老師。據資料研判,少廷應和許多青年一樣,懷抱社會主義理想,不過他沒有被吸收。之後一位蔡某向東港刑警組告密,刑警組長黃種人追捕陳少廷,這是少廷第一場政治災難。當時他才讀高一。

從日治到國民黨時代,陳家是重災戶。少廷的長伯陳寄生,1942年因為「特高事件」被日本憲兵追緝,逃亡期間死於瘧疾,享年四十七。父親陳銓生接觸社會主義,也被日本憲兵長期跟監,三十六歲死於傷寒。叔叔陳荻生和陳銓生一樣,也是留學日本,不知何故被國民黨特務盯上,半夜侵門踏戶抓人,他在村人協助下逃亡,不久(1953)死於肝癌,享年四十三。這個書香門第彷彿被政治詛咒,而且禍及第二代的陳少廷。

特務要抓少廷,但陰錯陽差,一時沒有得手。消息傳出,陳家驚惶不安。因為少廷父親早逝,弟弟(少聰)早夭,陳家只靠少廷單傳,不能再失去這個兒子。陳家長輩力勸少廷藏匿。少廷個性很強,起先還說:「活活馬綁在死樹頭,不如死死好了!」但看母親愁容滿面,孝順的他很快心軟,只好跟父執輩一樣,踏上逃亡之路。

陳少廷不是一個人逃亡,還有他的摯愛林瓊琚。因為林家講情義、重然諾,在這個節骨眼上,不但不離不棄,還讓瓊琚去陪少廷。起先瓊琚白天陪他,晚上回家。但往往騎腳踏車才剛到家,就聽到少廷在後面喚她,把她嚇了一跳。原來少廷太愛她了,顧不得危險,快步尾隨而至。

當時國民黨軍隊「借」林家兩落厝的一落紮營,門口有衛兵站崗。少廷不知哪裡借來的膽,跟衛兵說要進去找小姐,衛兵不査,真也放他進去。瓊琚擔心少廷遲早會被認出,幾經思索,做了重大決定:全天候陪少廷逃亡!

從墓地到雞寮:逃亡備嚐艱辛

起先,這對17歲的情人躲在香蕉園、甘蔗園的墓仔埔。佳冬位於遼闊的屏東平原,墓仔埔就設在香蕉園、甘蔗園內。兩人白天各讀各的書(瓊琚讀屏東女中),晚上一起睡在墳墓前庭,地上鋪蓆子,濕氣從地下直透上來。這到底是陰森還是甜蜜?是冷冷的風,還是暖暖的愛?讀者請自行想像。

不過,香蕉園和甘蔗園潛藏一大威脅。當地雜草叢生,蚊蚋孳生,兩人每天被吸血大軍猛攻;少廷甚至感染瘧疾,發病時忽冷忽熱,都是瓊琚在身邊照料他,始得脫離險境。陳家也沒有忘記這兩口子,每天送飯送菜;園外還有少廷的伯母,到處走動,假裝除草,其實是在把風。

由於戶外蚊蚋太兇,小倆口後來搬到「戶內」:一間給母雞孵蛋的雞寮。雞寮有儲放飼料的地方,他們就躲在飼料區,外面用板子遮住。這裡雖然能遮風蔽雨防蚊蚋,但雞寮的臭味濃得化不開;而且飼料區滿是「雞苔」(雞身上的寄生蟲),也讓他們癢個不停。

才17歲,這對情侶的青春歲月就如此慘白。陳家長輩很不忍心,決定採用國民黨的遊戲規則:用錢換人。由於少廷沒有加入組織,他的案子可大可小。特務看準陳家寡母獨子,卻坐擁大片土地,對少廷開刀,其實有利可圖。陳家為了保住少廷,忍痛割出十多甲土地,交給特務去「運作」,少廷才得以「自新」,與瓊琚結束長達一年的逃亡。

陳少廷雖獲得自由,每週仍必須向保安司令部報告自己的行蹤。另一方面,他要回校上課,卻發現屏中已經以曠課為由,把他退學了。瓊琚同樣斷了學業。剛好瓊琚的外婆是台南人,小倆口就離鄉背井,一起住到外婆家。少廷轉入長榮中學,高二、高三這兩年,發奮讀書,幾乎日夜無休;瓊琚則趁這段期間,學遍織毛線、繡花、裁縫等女紅,甚至會做西裝、設計新娘禮服。

1952年,陳少廷上台北考大學,住在旅社時,特務像鬼魅一般又出現了,說要逮捕他。根據瓊琚的憶述:少廷苦苦哀求,請特務等考完試後再執行。特務答應(筆者懷疑,特務應是藉故勒索,被少廷擺平),少廷不敢再住旅社,改住一間寺廟,繼續勤讀,順利考上台灣大學政治系。1953年1月1日,這對21歲的情侶,完成人生大事。

這裡還有一段插曲。陳少廷獲得自由、金榜題名、結婚,陳家喜事連連,少廷的阿嬤卻暗自哭泣。原來她看到瓊琚維持一貫曼妙身材,肚子沒有任何隆起跡象,覺得大事不妙。她順理成章的推論:小倆口日夜相處三年,怎麼可能沒發生「那件事」?既然有發生,瓊琚的肚子怎麼沒有動靜?既然沒動靜,陳家不就要「倒房」了?

陳家甚至有人謠傳,這對新人不是把小孩藏起來,就是吃了「煙黗」(以前用柴燒飯,鍋底形成的一層黑色粉末)避孕。少廷和瓊琚哭笑不得,費力解釋,並且在同年年底生出第一胎,才釋眾疑。原來他們三年來雖然同桌吃、同床睡,卻仍守住禮節,沒有逾越。這是1950年代年輕人的獨立與成熟:他們有所為,有所不為。

從留學到教書:特務狠心打斷

過了八年,陳少廷已經從台大政治研究所畢業,也當完兵,跟一位美國學者Dr. Norma Diamond做田野工作。1961年10月6日,少廷返鄉,剛從林邊車站出來,光天化日之下,突然被調查局特務撲向前,上銬帶走。晚上又派人去他家裡翻箱倒櫃搜遍全家。這是少廷第二場政治災難,第一次入獄,那年他29歲。

這場災難,是被一位台大室友李某所牽連。官方檔案載,李某「發表荒謬言論,經查尚無具體非法活動或計劃,且提供關於游來乾、陳少廷等涉嫌資料,因而偵破柯旗化等叛亂組織案」,獲不起訴處分。被指控「涉嫌」的少廷,也真的查無實據,在羈押29日後,11月3日獲釋。

值得一提的是,1949年奉命逮捕陳少廷的東港刑警組長黃種人,1960年因為「潛匪案」被捕,竟然與少廷一起關在警總軍法處看守所,而且判刑五年。黃種人是福建惠安人,「惠安案」是「潛匪案系列」的大宗,而潛匪案系列又是白色恐怖冤案的大宗。這個白恐實在複雜。

後來,陳少廷獲得美國大學入學許可,申請出國留學,被出入境管理局核定「免議」;換成白話,就是「免談」。既然無法出國,就向台大申請當助教,因校長錢思亮力保得以通過。然而只教了一個學期,1963年2月,第二學期即將開學之際,少廷又被捕了。這是他第三場政治災難,第二次入獄,那年他31歲。

這次被捕,原因難考。根據警方資料:1963年2月6日,警總三名特務會同警員,前往台北市長安西路中華書局管理處逮捕陳少廷。少廷被帶往警總保安處刑求偵訊。偵訊重點是追問他公開為殷海光(台大哲學系教授)辯護的動機。殷海光雖然1967年才被台大「不續聘」,但之前已遭多年刁難和圍剿。少廷應是為文聲援,而被特務點油做記號。

這次偵訊,特務威脅利誘,要少廷「咬」殷海光。所謂咬,是栽誣對方,把對方沒做的事(例如陰謀叛亂)硬說有做;或是栽誣自己,承認自己是匪諜,再透過「知匪不報」罪的羅織,讓對方(自己的關係人)受害。後者常用,如利用郭廷亮咬孫立人、任方旭咬任顯群、劉子英咬雷震、吳泰安咬余登發等。警總要陳少廷咬殷海光,則是屬於前者。

警總特務並不知道,他眼前這個讀書人,不是可以被收買、被嚇驚的。陳少廷受過國民黨迫害,見過大風大浪,因此寧受刑求,也不願咬殷海光。特務計不得逞,最後威脅他:放棄台大教職,否則繼續坐牢。少廷懸念妻小,忍痛答應才得以出獄。這次坐牢共23天。

出獄後的陳少廷,不能出國,不能教書,只好回到台南(1962年妻小搬到台南),每天讀書、做學術研究、寫學術文章,收入微薄不足以養家。瓊琚毅然挑起家計:她在房子上面搭鐵皮屋,出租給學生;讓學生搭伙,收一點伙食費;每天煮大鍋菜,家人和學生的伙食一起解決。此外,每天利用買菜空檔,到股票行賺點漲跌差價,又兼做一些女紅,如此熬過經濟拮据的日子。這時,距離少廷在學術界開始揚名的1968年、出任《大學雜誌》社長的1971年,還有好幾年的低潮歲月。

而林瓊琚的學業,當初為了陪伴陳少廷而中斷;此後二十年,又備嚐生活的艱苦酸辛,無暇修學。一直到1971年,台南女中辦理唯一一屆空中高中補校,她才有機會就近註冊,和長子陳志正一起唸高中。1974年終於拿到高中畢業證書,當時她已經42歲。

這就是陳少廷與林瓊琚的愛情故事。他們在那個驚險的年代共赴患難,沒有海枯石爛的誓言,卻有千錘百鍊的考驗。他們的愛,更突顯白色恐怖的惡,愛淚交織,化成台灣庶民史的美麗與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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