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我可能不是他最驕傲的孩子,但臨終前,父親要我幫他要找當年二二八失蹤的朋友、『想辦法他們可以回家』,我弟弟也是醫師,但父親沒有要弟弟做、父親是交代了我這個女兒幫他完成心願。」
4年前開始推動「讓二二八受難者遺骸回家」計畫的林媽利,首次透露了,會堅持投入這個計畫,是因為「父親的遺願」。78歲、仍帶著獨特的少女般無邪氣質的她說:「那時我聽到也很害怕呀,要去挖過世人的骨頭才能做成這件事,是有點恐怖吧,但是不能反悔啊!這是答應父親的事,怎麼樣也得做!」
林媽利,國際知名的血液專家,她替台灣建立了輸血體系,發現台灣人輸血沒有西方人 Rh 陰、陽血型輸血的限制,減去了不必要的篩檢過程,建立成本大幅降低的血庫作業方法 Manual Polybrene(MP法),曾由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推薦獲 Helena Rubinstein 獎、名列全球21名受讚揚的傑出女性科學,也入選「世界名人錄」(Who’s Who in the World),是台灣當代最傑出的女科學家之一。
她的出生背景,就是台灣近代族群交融的縮影。
父親林新振是著名的外科醫師,母親是日本人吉武牧野(漢名林媽基)。林媽利出生在宜蘭,4歲時,因太平洋戰爭、台北大空襲,父親赴大陸東北行醫,舉家遷往長春避難;9歲時,中國內戰,一家人搬回台灣,住在高雄岡山的「圍仔內」。
提起兒時特殊的成長足跡。林媽利說:「那時東北是『滿洲國』、就是一個日本國,各方面發展很進步。」她記得東北很冷,全家睡在炕上,父親與友人在長春合開「高橋醫院」,二戰結束後,她父親的醫院被中國政府回收、就是今天的「長春市人民醫院」。
回台一個月遭逢二二八事件 父親友人全遇難
1947年,林媽利全家從東北回台灣,林媽利回憶,「當時我們從東北坐船到上海,再從上海回到台北,1月到台北、2月就爆發了二二八事件。父親很多朋友在那次事件中死掉,父親因當時肺結核、肺積水重病纏身、逃過一劫。此後,父親一講到『國民黨』就罵。」
林媽利說,在她小時候、甚至是在台大病理研究所工作時,「二二八」是個大家明明都知道這是件該好好面對的事、卻都不敢碰觸、也不敢提起的禁忌。父親健在時也只跟她講過一次,直至1993年父親臨終之際,突然拜託她幫忙找朋友們下落,一直講、一直講,「或許是那些遇難的友人靈魂不平安吧,才會讓父親這麼掛念。」
時至今日,林媽利也覺得,自己只要到二二八這一天都會感到莫名不安,陰影仍然未散,「那種恐懼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懂」,可嘆的是,受難沈冤難雪屍骨找不到回家路、「但當年有些搶人殺人的卻還好端端活著」。
但父親交代的事,要如何下手?最初技術上根本不可能,有回喃喃地唸著這事不知該怎麼著手?她可愛的研究團隊有人說:「林大夫,我們現在技術可以做到了哦!」她心裡想,對哦!可以去做了。雖然徒有鑑定技術,沒錢、加上法令限制、難以取得遺骨,困難重重,但她仍是義無反顧投入,寫信給二二八基金會、蔡英文總統爭取支持都碰壁,最後是她服務的馬偕醫院給了她經費、建立實驗室,現在想想,她說:「這是好瘋狂的想法吧!」
為建「杜聰明館」 當面嗆高醫董事長
但林媽利做過「瘋狂」的事不只如此。雖然帶著日本女子溫婉的外貌、嬌小的個頭,她的勇氣與堅毅,是只要認定是對的、公義的事,便有千萬人亦往矣的氣魄。
多年來,她以DNA研究為台灣人的身世溯源,發表台灣人屬原住民越族的後代研究,力駁「台灣人的漢人血統論」,曾遭中國官方與學者強力圍剿嗆她「學術為政治服務」,但她堅持身為科學家和研究者,知道事實卻不說,心裡會不安。
林媽利研究團隊的成員,對她都十分尊敬。研究成員、醫學資訊統計專家王澤毅說,真的很佩服媽利醫師的勇氣,但她被那次事件折騰得身心俱疲,事實上,有心人錯誤解讀了那個研究,「媽利醫師的研究是,99%的台灣人有漢族基因、但也有85%的台灣人帶有原住民基因,那這個有原住民基因的部分,在中國是不可能出現的,是台灣人特有的。」
此外,她還是高醫「杜聰明博士紀念館」的催生者,身為高醫校友,只因為聽到《一代醫人杜聰明》作者提起:「高醫學生都不知道杜聰明這人。」讓她非常生氣,「這樣做學問不值錢、不可以這樣!」
她永遠記得杜聰明老師當年在畢業典禮上致詞的一段話:「學者和政客相爭,就等於是雞蛋丟到石頭上,粉身碎骨。」但她認為,社會不能這樣不公不義,不能只是有錢、有權勢就好,就隻身為此事奔走,秉持「做學問應該被尊重」的理念,挺身與當時的高醫董事長陳田植當面對嗆。
問她「為何總是那麼勇敢?」她想了想,笑笑說:「可能我媽媽是武士的後代吧!」她的母親那族具有武士血統,因此她也流著正直、勇敢的血液,她堅持做對的事,不管這條路難不難、寂不寂寞。
林媽利的研究團隊都很佩服這位正直勇敢的「老闆」(上圖)
她的研究室裡掛滿了台灣地圖(下圖)。圖/楊惠君攝
政治光譜深綠 專業相挺沒有色彩之別
因為父親的經歷與自幼的教導,她是堅定的台灣本土主義者,也不諱言支持台灣獨立。但林媽利可貴的地方在於,她對國族的信仰,是希望大家認同台灣、珍惜自己的國家;不過,她不去排拒不同背景或政治立場的人。
跟隨林媽利20多年的研究助理陸中衡,一口標準的捲舌音,標示著她「外省人」的身份,她父親是江蘇人,但她說,「儘管大家都知道老闆(指林媽利)的本土意識強、政治色彩明顯,但她在工作上從來不區別這些背景、只要求專業!而且,我是非常敬佩她的,老闆是個非常正直的人!」
今年1月,台灣血液基金會被爆疑似國民黨附隨組織,董事長葉金川不滿被抹黑宣布辭職。儘管葉金川是她口中「父親最討厭的國民黨」,但林媽利秉著科學家的良知,勇敢帶頭公開「力挺」葉金川,直言葉做得很好,不該換掉!
林媽利服膺科學與真理,不分藍綠,就像為葉金言發聲,不是因為政治色彩,擔心的是如果沒人出來說真話、捐血體系愈來愈壞,可能會變得跟像中國一樣糟。
儘管事後,葉金川連一通電話也沒有致謝。但她覺得,自己也只是說了該說的話、她認為對的話。
聽到大家說「我是台灣人」 已可告慰亡父
但如此寬厚的她,其實一生無論成長或工作歷程,都一直受到排拒與壓迫。像小時候,剛從東北回到台灣,在高雄縣就讀文賢國小時,「因為只會講日文,同學都叫我『日本婆仔!』、『日本婆仔!』!一直到2年後,才會說國語。」
又如長年投入台灣人尋根溯源的研究,也不斷被質疑企圖以科學讓台灣「去中國化」。不過,林媽利說,會做這個研究最初的起點,是從台灣人的捐輸血系統發現台灣人的血液差異度大、基因構造比其它地區複雜,過去台灣人一直被教育是中國北方漢人的後代,讓她很懷疑,而確實從研究上看來,台灣人血型分布台灣與北方漢人不同。
儘管遭到挑戰與言語迫害,但她認為,研究結果呈現就是如此,或許要把整個台灣都了解就像瞎子摸象要更多時間,也或許未來可能有更多研究方法可做,不過現在能多少就盡力。
曾在中國的東北成長、至今也還會說流利的日文,但她從來沒有中國情結和日本情結,始終堅定的認為自己是「台灣人」。她說:「台灣人以前都講自己是中國人,這是很悲哀的事!」也許她的研究多少讓現在愈來愈多人會大聲說「我是台灣人!」她說:「這樣就好了!」至少在這時代盡一些力了。
當年父親鼓勵她唸醫科,她選了最冷門的病理科,父親曾氣到不想跟她說話,經常透過讀外科的弟弟跟她對話。沒想到,父親臨終前的遺願卻託付給這個當年不聽話的女兒。
「雖然一路走來,有些時候壓力很大,不過我想父親看著我做這些事,在天上會很高興的。」林媽利笑得欣慰。
想到自己做的事應能讓父親驕傲,林媽利開心地笑了。圖/楊惠君攝
「讓二二八受難者遺骸回家」相關資訊
聯絡方式:
電話(02)28094661轉2384
email: loojunhun@gmail.com
比對方式:
一、從二二八受難者的遺骸中萃取DNA (由遺骸中取兩顆牙齒或約1平方公分的骨頭一片) 。
二、從二二八受難者家屬中採取檢體(口腔黏膜細胞或血液)萃取DNA。
三、從上述兩步驟中採得的檢體,檢測母系血緣、父系血緣、體染色體STR(同親子鑑定) 。
四、建立以上血緣資料庫以相互比對,以期達成遺骸歸回家族之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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