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標題【民報】浮草一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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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草一枝花

浮草《雛菊漉過的靜》的草味書序

2016-04-05 09:34
浮草,《雛菊漉過的靜》,新竹:自版,2016年4月。
浮草,《雛菊漉過的靜》,新竹:自版,2016年4月。

浮草有她觀想世界諦聽萬物的心法。她把所見所聞所思記錄下來,日積有功,就像在土中的種子發芽抽枝而掩不住含苞而怒放成萬花錦簇,竟然在不經意之間蘊結出一大落教人驚動的詩文集來。

而似猶若許人探問,浮草何人也?

浮草浮出世面,她的文學作品見諸於文學報刊,嚴格說來,最早是民國一百零一年五月八日在《臺灣時報‧臺灣副刊》刊出的散文〈觸技外的側寫──昨夜,傅聰,我,以及其他〉,但從她如傅聰觸技靈巧的觸鍵/筆觸,我們讀出她對於旋律、聲響、用字、修辭和造境的掌握,是歷經絕非新手可比的長期修煉。

浮草開始發表詩文,大約是民國九十三年,她從新加坡攜一對子女先於丈夫回到臺灣新竹的時候。那時她棲身於一座大學裡工作,同時在網路上開闢了新聞臺與部落格,耕起一方心田。這兩處網路平臺的經營,相當低調,大抵浮草是把它們當做雲端日記本使用,她謹慎於保護隱私,所以也就造就出她獨特隱晦的文字風格:用詩或詩化的散文作為符碼,記錄她真實的、而又不願為外人洞見的人生。能夠解碼的讀者,就能解讀出浮草真切的靈魂記事與留痕風中的情思;不然,就不涉其境單獨欣賞她的文本之美,也另有一番況味。

然而,不同於網路世代輕、薄、短、小的文字風格,我們在浮草的文字中卻能讀出一種屬於五年級的時代重量。浮草的母親,生長自頂著東北季風的臺北縣瑞芳小鎮,是小鎮上第一位有勇氣離鄉進入臺北大都會裡謀生的女子。父親是長子,婚後仍與大家族共同簇居於祖父位於臺北市濱江街的大宅院裡,浮草兄姊陸續接連出生,家族成員原本龐雜,生活壓力與摩擦更趨緊迫,父親遂攜兒帶小,咬緊牙關自立門戶。先到臺北縣三重埔落腳,爾後搬遷至臺北市大同區柴寮仔,在龍蛇雜處、雜沓鼎沸的民權西路與涼州街交界處,繼續於自家門前設攤賣豬肉。

浮草曾憶述道,父親生意收攤,餘暇會牽著她的手帶她走去重慶北路益群書店買東方出版社的童書,她自幼在臺北的老市區中,販夫走卒士庶百姓最富有人情味的傳統市廛裡長大,家裡給她最豐富的精神資產,就是對於人情世故的理解與傾聽,這給了她對於世事百態善於觀察和設想的稟賦,而東方出版社出版的《世界少年文學選集》和《中國少年通俗小說》,那該也是浮草通向人類偉大文學心靈的門窗。她學會搭公共汽車,遠到臺北市內湖區德明商業專科學校國際貿易科讀書時,正值民國七十年代中期臺灣社會與文化眾聲喧嘩的年代,時代的焦躁騷動,使她本能地走進文學尋求庇護與滋潤。

她嗜讀文學,很快成為學校圖書館常客,於是和館員林素貞熟稔起來且倍受疼愛,常第一班車清晨六點半未至,已趕抵校園獨自開啟圖書館大門,走進流通櫃臺內,在燈檯的幽光下,讓收音機播放著電影《末代皇帝》(The Last Emperor)的原聲帶,手裡燒好一壺熱水,開始一邊唸書一邊喝起老人茶。而經由林素貞的啟蒙與引介,展開了早熟的閱讀。她讀起法國的左拉(Émile Zola),左拉的自然寫實主義美學強調客觀與中立地描述現實的科學態度,他《盧貢-馬卡爾家族——第二帝國時代一個家族的自然史和社會史》(Les Rougon-Macquart: Histoire naturelle et sociale d'une famille sous le Second Empire)系列中的《酒店》(L'Assommoir)和《娜娜》(Nana),都以對於當時法國底層社會冷峻的敘事,表達了對於人性的最大悲憫和控訴;相對於中文作家,她則讀臺灣的七等生,七等生執著於以緊密的精神追索意念,語言的倒置乖隔,都是他用以表達情緒和思維的自白性文體的獨門技藝。

我們在浮草以自身生活為對象的文字書寫中,可以讀出左拉的冷眼和七等生的剖白。但浮草的文學師承,還有著胡適、魯迅、張愛玲、胡蘭成,以及徐志摩、傅雷、木心的餘韻,他們和臺灣本土的語言環境沒有太大的關連,未盡脫古文的遺緒,又受到東、西洋語言翻譯造詞的影響,所以,在她的字裡行間,總還繚繞著一種民國白話文學初生時的復古情調,這既豐富了她的辭彙,也給了她創製仿古的新辭來進行語言實驗的特權。她即用此一特別打造的符號工具,將她所經歷過的光影、色彩、聲響、溫度、氣候、環境,人物與事件,一一具體再現。

浮草的文字中,還帶有濃郁的音樂性。文字的發音聯綴成為音響。隨著音樂的律動而綻開,她的詩是可以吟詠譜曲歌誦的。〈落霧的預構〉一開始就是「循著琴音溯流而上」,〈夢的自畫像〉從「雨絲在窗影中的鏡子裡迴唱著」起首,寂靜亦有聲,就像是音樂裡的休止符,還有著歌者或樂手懸繫冥空的呼吸和心跳,是情緒的凝結、精準的控制,而那堅定的意念,就足以教地動山搖,在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間激盪起回音。

浮草童年即跟著姊姊一起學過鋼琴,雖然環境與經濟不許,未臻造境,卻也從此打開天聽,懂得欣賞。專科時在《國文》課上掩藏不住的文采而被找進校刊社幹起主編,同時期,她也參加了吉他社與合唱團,而後和學姊組了二重唱,拿下校內多次獎項,常出沒與派赴校內外各大民歌比賽與參與校際表演活動。那時在大專學子間非常風行的青苑與蓮苑,都曾留下這對二重唱素吟清歌的身影。

民國七十年代末期,浮草專科畢業在貿易公司工作半年後,插班考上中國文化大學大眾傳播學系夜間部,因續與林素貞身邊一群文藝青年往復密從,輾轉因緣結識來自新竹縣新埔鎮的客家男孩,之後成為她的終身伴侶。男友在剛踏入社會工作之餘,也勤用晚上餘暇,風塵僕僕揹著吉他在市區民歌西餐廳兼差駐唱。那已將近校園民歌的後期了,風起雲湧的新興社會運動把大學生的人文視野帶向臺灣的歷史、土地與族群文化,於是我們看到浮草的音樂版圖,由西洋宮廷的古典音樂、美國的民謠風、臺灣的校園民歌,擴展到臺灣的新歌謠(Nueva canción),巴哈(Johann Sebastian Bach)、傅聰的蕭邦(Frédéric François Chopin)、呂紹嘉的拉威爾(Joseph-Maurice Ravel)、浮草夫婦鍾愛的克勞契(Jim Croce)〈瓶中時光〉(Time in a Bottle),乃至瑞芳山上高閑至音樂裡的九份,都在浮草筆下悄然流瀉出來,如浮草詩云:「孤曲而清,而自其言說,自其流淌時光之河」,然卻竟在不知不覺中也分流注滿了你我的心思。

別以為這是一本絮絮叨叨的起居注或記帳本,我們看到浮草將家居生活經營成一個聲色環繞的小宇宙,丈夫、小姐姐(女兒)、小飽(兒子)、在鄉間享受農耕田園之樂的新埔婆婆、夭逝的長女豆豆,甚而後來成為家人珍愛的貓女兒小雪,皆是書中常盈情鍾訴的重要角色,浮草以自己為中心,安置了親人在生命中的經緯。照顧家人起居,是她每日的功課。我們讀到浮草為家人用心準備的餐色,心頭總也不禁感染溫潤的情意,他們親密的互動及其所創造的能量,終於讓你確認她絕非不食人間煙火。而她行藏坐臥與工筆描寫的新竹市住處附近,隨著她豐盈的圖文心象所觸動牽引,步履與目光所及,皆成為她無牆的院落。在市聲圍抱中,滿眼盡是花影扶疏、蟲鳴鳥叫,在詩情畫意裡,有波光凝瀲、境色繽紛。

惟當我們讀到浮草生產大女兒豆豆的那一幕,那恐怕是她生命歷程中最為跌宕起伏的幽冥。那是現代女性意識與中國客家家族傳統意識的彼此磨礪、鑲嵌與刻鏤下,命運與個人相對無言的悔恨,而以母親身體的撕裂和靈魂的疼痛為代價,如此驚天動地、懾魄勾魂。浮草教人不得不直面逼視的刻寫,應該是這本書情緒張力最大的篇章,是浮草最為悽楚、幽抑的苦剖,遲來的對於長女驟夭的追憾與告懷,是一幅對時代接縫裡女性處境最為淋漓寫實的刻劃。

浮草總是幽微而溫柔地誠懇對待她所身處的深謐的世界,在現實裡,她喜歡將歷史與文化積澱的厚樸美感,蒐集聚攏在她周遭,與歲月依伴。她的文字經常出現陶、瓷、書、畫,還有每一盞茶,或者每一件民藝古董傢俬,她癡迷與鍾愛這些老東西,筆下每一個物件都具有其獨特的故事性,都是那可能不知名的創作者人格的外化。從作品的筆觸或紋理透露的線索,她能夠以其素心,穿越時空與創作者契合感應。

這麼一位對美真誠的女子,如今終於夙願終償,以素人之姿將文字集結出版。厚厚的書卷裡,有她自民國九十年代以來以「雛菊漉過的靜」為筆名所發表較早期的新詩,有近年的散文、隨筆與讀書筆記,還有七十篇她特意摘選的日記片斷,時空的跨度,幾乎是一位女子的前半生。我們不妨停下汲汲碌碌的腳步,找一個方寸之地安坐下來,翻啟扉頁,靜靜走向她文字裡的繁華世界。

至於,神秘如我,怎能有此榮幸為浮草作序?「蔡惠風是我二舅」,這段浮草書裡的情節,將告訴你答案。

民國一○四年十二月三日五時半
新竹縣竹北市十一鹿咖啡初稿
十二月十六日十二時半
貓貍山下衙門居停收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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