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茉莉短評】
我認為伊力哈木是當今世界最應獲諾貝爾和平獎的人選。他獲獎將讓世人關注當今新疆嚴重的人權侵犯。
但我估計挪威沒這個膽量。雖然和平獎委員會是非政府組織,但會受到各方面的壓力。自2010年劉曉波獲獎中國就與挪威交惡,損害了挪威的三文魚產業。直到右派政府上臺,與中國政府談判才恢復正常。但無論如何,我們應為伊力哈木呼籲!
身為新疆維吾爾族人,伊力哈木教授深信他的新疆是最美麗的,他樂於談論維吾爾族曾創造過《福樂智慧》一類的不朽經典。這位立志「以卑微的生命,去呼喚民族未來」的維族學者,在漢維關係陷入惡性循環的時期,義不容辭地,充當了一個被喑啞的民族代言人。伊力哈木貢獻給維吾爾族和中國的,除了他耿耿敢言的赤子之心外,還有他個人豐富的學識、廣闊的視野和介入現實的智慧。
然而,2014年1月26日,這位維護國家團結民族統一、反對暴力的溫和學者,卻被中共當局以「涉嫌分裂國家」的罪名正式被捕,目前正戴著手銬面臨審判。在伊力哈木被囚禁之後,涉及維族人的暴力襲擊事件,愈演愈烈,由新疆蔓延到中國其他城市。遭受意外襲擊的人們,在血腥中恐懼哭泣,風聲鶴唳,整個中國已無人安全。
闡述東方哲學智慧的印度哲人克裡希那穆提說:「僅當我們有智慧的時候,民族主義才會連同它的危害性、它的苦難及世界性的爭鬥,一起消失。」一個多民族國家在民族矛盾尖銳時,需要極其清晰和全面的思維,以不至於被偏見和無知所蒙蔽。
被視為「維吾爾族的良心」,一直致力於漢維民族相互理解、消除衝突的伊力哈木失去了自由,但他留下的研究成果讓我們看到,在萬劫不復的仇恨與暴力殺戮之中,一個試圖「補天」的民族英雄,拚盡全力所做出的努力。
※官方和維族學者不同邏輯鏈
無論暴力襲擊事件,如何令我們震驚與悲憤,我們都必須認識到,在該類事件的背後,必定存在著一條因果邏輯鏈,清晰的或者隱蔽的。
面對愈來愈多的血腥,中共官方不得不做出自己的解釋。早在2009年新疆「七五」事件發生時,就有官方媒體《中國新聞週刊》自稱深究原因,擺出了一條邏輯鏈:「從『世界維吾爾代表大會』骨幹潛入新疆大學演講,到通過廣東韶關事件,散播謠言,再到境外反動勢力,對暴力事件的遙控,一個隱秘的邏輯鏈已浮出水面。」
至今為止,幾乎所有的中國官方說辭都如出一轍,都一致使用這個簡單之極的邏輯鏈,把新疆騷亂之源一味歸咎於「境外反動勢力」。這即是說,新疆之亂,與中國政府的民族政策無關,與少數民族權益受損無關,與漢族官吏的腐敗掠奪欺壓無關,僅僅只是外來勢力慫恿和裹脅的宗教和種族之亂而已。
精通漢、維兩族語言、以學問為職志的中央民族大學經濟學教授伊力哈木,無法接受中共當局這個偏狹不通的說辭,因為這個說辭不能解決新疆的問題。伊力哈木以自己長期的田野調查和研究,說明「外來反華勢力」的影響並沒有那麼大。他指出:很多維吾爾人與警方的衝突,根源於維族人日常生活中產生的不滿。
筆者盡可能明確地歸納出伊力哈木文章中,隱藏著的邏輯鏈,大致是這麼一個因果關係:《憲法》規定的民族區域自治政策並沒有落實——中共對維族採取的歧視與壓制性政策——經濟發展程度不均——處在弱勢地位的維族人,無法和漢人競爭——維漢之間衝突加劇,導致更多的暴力活動。
儘管心懷痛苦,但伊力哈木仍然堅持其學術理性,他以大量的事實和嚴謹的推理,展示出這個清晰的因果邏輯鏈。他的很多學術著作研究維族青年的高失業率,指出他們因無法和漢族移民競爭,而產生失敗感。早在十幾年前,伊力哈木就從事「新疆周邊安全環境與經濟發展」問題的研究,並進入中央民族大學經濟學院國際貿易系,講授「新疆人口,資源與環境可持續發展戰略研究」和「中亞政治,經濟社會與文化」等課程。
2011年,伊力哈木曾應中共官方高層的要求,撰寫了的《當前新疆民族問題的現狀及建議》。這部長篇學術論文,詳盡地分析新疆社會存在的各種問題:少數民族的就業問題,「雙語教育」問題,宗教問題,民族隔膜與隔離問題,少數民族幹部和知識份子的信任問題,建設兵團問題,政府執政能力和公信力問題,大漢族主義問題,以及民族區域自治與反國家分裂。對其中每一個問題,伊力哈木都展示現狀,分析其成因,並提出建議和思路。
※以經濟學為立足點透視新疆現實
之所以能夠對中共當局的新疆政策,進行理性的批判,伊力哈木所依據的,更多的還是他的經濟學知識,即他立足於經濟學,去透視新疆社會的現實問題。他一針見血地指出:「過去的二十年新疆經濟,一直保持著較高的增長,但受過教育、極富潛力的維吾爾勞動者,卻大面積的失業,讓他們和父輩們一樣,掙扎於社會的底層。」「政府並沒有採取有效措施,來改善維吾爾人的社會經濟狀況和權利問題。」
伊力哈木的田野調查中,出現很多精確的資料,例如:新疆維吾爾農村勞動力剩餘問題嚴重,維吾爾族的城市化率,實際只有10%左右;維吾爾族大學生的實際就業率低於15%,大量社會招聘廣告中,公開宣稱只限漢族;維吾爾族學生分得的教育資源,都遠低於其在當地的人口比例,南疆的高中階段教育入學率極低;在一些重要的權力部門,例如:財政、國資委、金融、公安,幾乎沒有維吾爾幹部;沒有一家新疆國營企業,有維族人做一把手;無論是在全國政協、全國人大、還是中共黨代會,維吾爾委員和代表數量都很少、比例低;維吾爾人因其身份在就業、辦理護照、租房、住賓館、出行的諸多方面屢遭歧視。
有學術前輩教導說:「治學要先有立足點,然後向其他方向發展。」伊力哈木正是這樣做的。在漢、維兩族語言之外,他還自學了韓語、日語、烏爾都語、俄語,並能用上述語言獲取資訊。他的專業是經濟學,但他深知必須有更廣闊的視角和分析工具,才能研究特別複雜的新疆問題,於是他自費進行了大量社會調查,並系統性地進修社會學、民族學、地緣政治學等課程。
正如德國社會學家韋伯所斷言:「在經濟的生死鬥爭中,同樣永無和平可言。」伊力哈木用事實和數字,證明社會不公及民族歧視問題,說明維吾爾族人,主要因為經濟利益受損,從而產生了民族主義情緒與抗爭文化,不能將之一概稱為「分裂主義」。伊力哈木同時探索國家主權統一完整,與地方自治之間的平衡。
※難能可貴的民族自我反省意識
一方面,伊力哈木充滿道德勇氣地向權勢說真話,批評中國政府,努力為維吾爾族爭取一個公平的生存和發展環境,並呼籲中共當局,給予維吾爾人真正自治的權利,呼籲世界保護維吾爾人獨特的語言和文化;在另一方面,伊力哈木也能正視維吾爾族自身存在的問題,他反省本民族的弱點和墮落的趨勢,從民族的傷口上挑出毒素來。
在〈中國的民族政策不需要反思嗎?〉一文中,伊力哈木指出:「尤其是維吾爾社會的轉型發展,出現了令人揪心的局面。偷盜、扒竊、販毒、吸毒、賣淫等問題,在一個有宗教信仰、對這類犯罪活動,有天然文化抑制力的民族,竟然迅速嚴重到了整體被視為犯罪民族的程度。『馬爾薩斯陷阱』的命運,竟然無情地落在了維吾爾族人身上。」
一個有歷史文化、有夢想的民族被視為「犯罪民族」,伊力哈木為此痛心疾首。他還對維族知識份子的現狀,表示失望,說與內地的一些漢族知識份子相比,維吾爾族知識份子,在長期的社會高壓下集體噤聲,批判性和社會責任擔當意識,普遍薄弱,也談不上社會貢獻和創作。
伊力哈木談到他對新疆地下宗教活動氾濫的憂心與驚懼,說:「來自阿富汗、巴基斯坦等地的極端保守和封閉的外來宗教思想,以地下流傳和滲透的方式,在新疆急速擴散——從極為醒目的衣著裝扮者越來越多,就不難看出這股潮流的盛行程度。」「因為外來宗教的影響,維吾爾人的裝扮已經不像維吾爾人,而像阿拉伯人了。」
值此民族全面潰敗,陷入無日無夜的暴力惡性循環之中。在這位維吾爾族忠實的兒子眼裡,新疆就如中國古代神話記載的情景:「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爁焱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就像神話中的女媧一樣,伊力哈木一心想要找到補天的寶石,替人民消災,讓維吾爾族能夠自立自強。他煉就的五色寶石,就是他關於新疆問題的調查與思考,以及他給中國政府的中肯建議。
※「劊子手繼承受害者遺囑」
伊力哈木和幾個追隨他關注民族命運的年輕學生,走入了囹圄,被構陷為「八個人的分裂國家犯罪集團」。人們很難理解,為什麼這樣以溫和公正立場說話、真心緩和漢維矛盾的學者,會遭受如此厄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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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在廣泛閱讀伊力哈木文章之後認識到,正是這位原維族學者務實、真誠的學術研究觸怒了中共。任何嚴肅的學術研究,都會很自然地對政治社會,折射出深刻的批判意識,在政治經濟學和民族學等方面,尤其如是。專制依靠謊言而生存,它最害怕的就是事實和說理,伊力哈木因此不可避免地,成為當局的大敵,成為一位被囚禁的悲劇英雄。
一般知識精英擁有話語權,在於他們擁有一整套的知識體系,能夠形成一種整體性思路。但中國一些官方知識精英,熱衷於為當局既有政策辯護,並不去認真考察嚴峻現實、尋求正確答案。例如:國內大批「吃新疆飯」的漢族學者,當新疆地區民族衝突緊張之時,他們舉辦的研討會,除了強烈表達對「中華民族」共同體的認同之外,居然還有人大談「美國陰謀論」,荒謬地把罪責推到太平洋那邊的美國。
被巨大的苦難沉重地壓迫著,伊力哈木不得不獨自承擔起求真求實的歷史責任,在人人恐懼噤聲的時代,一個人驅馬先行。如前所述,伊力哈木以他的知識系統,對新疆的現狀,做出了完整有力的表述,深究了經濟權利與民族自治權的關係,成就了具有重大影響的一家之言,填補了新疆研究的空白。
中共當局監禁試圖「補天」的伊力哈木,因此掐斷了維族發表不滿的唯一聲音,使漢維兩族失去了一座相互溝通的橋樑。但伊力哈木很幸運地,給我們留下了他的那些了不起的研究成就。在暴力的火焰仍然熊熊燃燒、血光四濺之時,尚未麻木的人們應該超越自己的墓地,為後代思考:漢維兩族是否還能創造一個和平安寧的未來?
伊力哈木曾經回應一些建議他逃往國外的朋友,說:「我哪裡也不去,維吾爾人的問題在中國,解決的辦法也是在中國。如果一定要坐牢,那麼我會待在中國的監獄裡,出獄以後,我還是會在中國尋找維吾爾人的前途。如果我死了,我只有一個願望,那就是將我安葬在我的故鄉,這一點幸福,對我而言已經足夠。」
中國歷史上一直就有「劊子手繼承受害者的遺囑」的做法。例如:清末的慈禧太后,她囚禁了推動戊戌變法的光緒帝,不久卻因形勢危機被迫實行類似的變法。據說前不久,習近平因為新疆危機,罕見地召開黨內重要會議,談到為維族人創造就業機會的問題。這幾乎就是伊力哈木,多年來所呼籲和建議的內容。
專制皇上一貫如此,他們可以「英明」決策對少數民族施加恩惠,但絕不容許弱小民族產生自己的代言人,絕不容許少數民族精英,為本民族的權益發聲。不過,就我對伊力哈木的理解,他堅信真理勝過權力,不會在意個人的失敗。只要習近平願意實施他所建議的新疆政策,伊力哈木願意犧牲自己,願意付出自由作為代價,這是悲劇英雄的本色。
原載香港《爭鳴》雜誌2014年九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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