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這是近年來在台灣和加拿大兩地醫院安寧病房擔任志工、前溫哥華社區學院英語系許建立老師的手記《陪伴，在離別前》，是他書寫一個安寧志工的親身觀察、陪伴和反思的系列文章，我們希望透過手記裡所要傳達的心情，更近距離地讓讀者深刻體會照顧者與臨終病人的內心世界。
「我們都已經年過八十，也相處了六十多年，算是夠本了！我先去，在那邊等你，你也該好好準備了。｣
初夏的羅東，雖然溫度逐日上攀，卻還是乍雨還晴的時節。窗外天空被層層烏雲蓋住的太陽，正拚命地試圖將幾許陽光送進安靜的病房裡。
寬敞整潔的1109病房顯得有些空曠，靠窗病床上躺著的老婦人也因此看起來更加弱小，可是，她消瘦包骨的臉龐襯托出的一雙大眼，卻顯得奕奕有神；莫非是因為剛才接受了能量治療後，她沉沉地睡了一覺之後的效果？
安寧病房的深情丈夫
她是美秀。叫她「老婦人」，其實不為過，因為她今年79歲。但是由我叫來，有些唐突，畢竟她也不過比我大十歲而已。美秀四年前被查出罹患乳癌，雖經過開刀、化療與電療等傳統的治療，卻仍無法遏制癌細胞的蔓延。病入膏肓的結果，就被送到安寧病房，接受安寧療護，希望在她所剩無多的日子裡，可以疼痛少些、平安多些地與家人享受全家團聚的美麗時光。
美秀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神情鎮靜得近乎冷漠：兩顆圓而亮的眼睛鑲在沒有血色的臉龐，顯得有些不甚搭調，她的目光常是直視著某個定點，很少移動，讓人有份淡定的感覺。可是和她熟稔之後，雖然仍少見到她的笑容，但是每次我走近她的病床時，她若是清醒著，一定趕快伸出枯瘦的手，拉住我的手，點點頭，算是招呼；話仍是很少，卻是有問必答，而且態度可親。
她的三個兒子輪流睡在她床邊的陪伴床過夜，老伴則是白天一早就到醫院來，直到晚上才回家。她的老伴德成個子本來就不高，加上有些駝背，就顯得更加瘦小了。不過，一臉老實樣的他，白天幾乎都寸步不離地守在妻子的床側，即使美秀睡覺時，他也坐在椅子上，呆望著雙眼緊閉的老伴，或者打打盹、養養神。
經過幾次的探訪、陪伴，我知道他倆結婚已經六十多年，育有三子二女。年輕時，德成在林務局上班，美秀則每天向附近的農夫批發各種蔬菜，在市場擺了個菜攤，做起生意來，後來，又曾到成衣廠當車衣工。一家生活簡單，夫妻之間相敬如賓，鮮少吵架。兒女相繼成婚、離家後，兩個老人相依為命，閒暇之時種種菜、養養蘭花，倒也過得安逸和樂。
美秀得病之後的這幾年，雖然平日生活的規律被打亂，他們卻把家中的那份安逸恬靜帶進了安寧病房。美秀對自己的病況相當清楚，家人也都明白她的時日不多，因此，每天的陪伴成了他們都非常珍惜的時光。一家人中，病人雖然虛弱，卻不減她泰然自若的那份鎮定；在我的觀察中，她醒著的時間大多靜靜地與她老伴或兒女對看著；話不多，眼神卻流露著無限的關懷和深情。家屬中，德成卻是常常無法承受老妻即將離去的感傷，而常常拭淚。
我知道德成喜歡喝茶，因此，就常常藉著給他泡茶的機會，和他談心，試著為他解憂，勸他看開些。對於我所說的，德成都可接受，不過，他最後都會回我一句：「可是，我就是捨不得！」我大可繼續對他談「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的道理，但是我知道，這些話家屬們都懂，他們心中對於生離死別的難過、不捨，卻遠非我們局外人所能真正了解的；我們懂的、講的都是理論，而當事人所遭遇的卻是面臨即將與至愛死別時的切身感受。因此，我能做的，常常就是和他默默無語地對坐著；雖然無法給他任何安慰，相信他可以感受到我對他的一份同理心。
對於另一半要好好珍惜，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你們兩個誰會先下車。圖／郭文宏
達觀生死的臨終老妻
有一天，我進入美秀的病房時，只見牧靈師夏女士正站在美秀的床前，像是在對她說什麼似的；德成坐在床另一邊的椅子淌著淚，而美秀則兩眼含情脈脈地看著她的夫婿。接著，德成大概越想越難過，竟失聲地哭了起來，同時，一隻手伸到小檯子上去抓了一張面紙，用力地來回擦拭著雙眼。我攬住他的肩膀，試著給他一點無言的慰藉。
突然，「不要再揉眼睛了！」是美秀的聲音。只見她的深情又加上了關心與焦急，「你眼睛剛開過刀，不能用力擦的，輕輕拭淚就可以了。」聽了愛妻這麽說，德成果然不再用力擦揉眼睛，想說話卻說不出口，反而哭得更大聲了。我攬著德成的手臂加了點勁，卻不知如何安慰這個即將失偶的老人。
這時，美秀的話劃破當時有些尷尬的場面：「你哭，我可以理解，但是你不要難過。我們都已經年過八十，也相處了六十多年，算是夠本了！」大家都靜靜地聽著，同時，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消瘦的臉上；只見她依然平靜、自在，雖然難掩心中的急切。「我先去，在那邊等你。你也該好好準備了。」說得德成點點頭，卻沒能止住哭聲。「要哭，就到廁所去好好地哭一場吧！」美秀一邊叮嚀著，一邊舉起枯瘦的手，指著洗手間的方向。接著，又小妻子般溫柔地補上了一句：「記得不要揉眼睛喔！」
看著這對年逾古稀、相依為命已逾一甲子的愛侶的互動，我不聽話的淚水早已在眼眶裡蠢蠢欲動。美秀的最後那句話，簡直就像是催淚彈似地，把我的眼淚硬生生地催了出來。
看到德成聽話地站了起來，巍危危地走向洗手間，我順勢陪著他走到洗手間後，然後快步走出病房。
在走廊上，回想著剛才目睹的一幕，心中感觸多多。德成的深情與執著，就好像是我自己的寫照；而美秀的淡定與放下，也正是我努力的目標。學佛有年，卻是毫無精進。今天讓我有機會看到這對已達鑽石婚的夫妻的互動，莫非是上天要我再加倍努力、繼續加油的美意？
我佛慈悲！請教我如何在那一天來臨時，也能夠有美秀的那份從容與自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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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安寧照顧基金會
羅東聖母醫院-把愛傳下去
本文取材自《陪伴，在離別前~加拿大、台灣安寧病房志工體驗》特此致謝。
內文標題與圖片為本報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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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許建立
編者：羅東聖母醫院安寧病房
出版：光啟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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