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觸音樂和唱合唱的經歷,幾乎和我的人生一樣長。
外祖父蔡崔源喜歡音樂,他本身會拉二胡,喜歡聽京戲,外祖母林展喜歡聽歌仔戲,我童年夏天陪在他們臺南南門路的日本式官舍裡,昏昏沉沉的午睡醒來,記憶中經常是阿公在身邊守著電視聽戲,晚餐以後,就是阿媽喜歡的歌仔戲登場。
或許得自外祖父的遺傳,我自小便對於音樂極為敏感,大人要哄我很簡單,打開電唱機,隨便放一張黑膠唱片,我便乖乖坐著聽完,不哭也不鬧,那時母親蔡麗瑛最常放的,中文童謠是《鄧麗君之歌》第七集,裡面我最喜歡是溫秀儀詞曲的〈小木馬〉,日本童謠我印象至深的是〈鳩〉和岡野貞一填詞的〈桃太郎〉,那也是母親和她的朋友們常唱給我聽的。古典音樂則是雷恩.耶塞爾(Lean Jessel)的〈玩具兵進行曲〉(The Parade of the Tin Soldiers)、普萊亞(Arthur Pryor)〈口哨與小狗〉(The Whistler And His Dog)、克特爾比(Albert William Ketèlbey)的〈波斯市場〉(In a Persian Market)等,母親有一大疊四舅蔡惠良赴美留學後留下來的亞洲唱片公司翻版古典音樂黑膠唱片,裡面有一張專門收錄給兒童欣賞的樂曲。
外祖父喜歡音樂,也讓子女自由地去玩音樂,像我的大舅蔡惠然就拉著一手好小提琴,二舅蔡惠風擅長黑管,三舅蔡惠澤永遠是彈不完的貝多芬(Ludwig van Beethoven)鋼琴曲〈給愛麗絲〉(Für Elise),母親會一點鋼琴,四姨蔡麗滿則曾經是臺南市的國民中學音樂教員。母親最懷念少女時代,每天一大早,在睡夢中被大舅拉奏的艾爾加(Edward Elgar)〈愛的禮讚〉(Salut d’Amour)小提琴音吸引著,直到琴音停止才百般不願睜眼醒來。她還記得蔡惠然在臺灣省立嘉義工業職業學校任教時,用小提琴為妻子吳真在學校遊藝會上獨唱古諾Charles-François Gounod)以巴赫(Johann Sebastian Bach)作品改編的〈聖母頌〉(Ave Maria)伴奏,那該是二二八之後的事了,此事當年可轟動過整個劫後餘生的嘉義城。她就希望我們每個小孩自小都要學樂器,特別是希望我就像大舅一樣,有一天也能在清晨拉琴叫她起床。可惜,真能得到大舅真傳的,還是他家的小孩蔡明機、蔡明道和蔡采秀。
我和妹妹士珍、懷慧、薰慧的鋼琴老師都是李滿。李滿是臺北市立中山女子高級中學的音樂教師,師丈劉長韜是家父曾群芳國立臺灣大學法學院商業專科的同學。我學鋼琴是為了打好樂理基礎,學了幾個月,就改拜李滿的女兒國立臺灣藝術專科學校音樂科學生劉慧璘為師學小提琴,用的是篠崎弘嗣的教材。父母對我非常厚愛,我的小提琴和中提琴共有四把,由臺南雅音小提琴公司林茂松手製的、換到日本製的,再換到聯邦德國康拉德.高茨(Conrad Götz)公司的,以當年他們的收入而言,都算是昂貴的。
《篠崎小提琴教本》第一冊收有瀧濂太郎的〈荒城之月〉,父親很喜歡這首曲子,每逢客人來,沒事總要叫我拉奏一下。惜我的資質魯鈍,左手腕因按把位施力不當肌肉緊張,放鬆不起來,總覺得琴音裡總有雜音,久而久之,不大受得了自己的音樂,也就越拉越沒勁。父親大學同學鄭錦洲家人一次到我家來,兩家人圍繞著士珍的鋼琴,我拉小提琴,合唱著瀧濂太郎的〈花〉,那倒是一次美好的關於音樂與合唱的童年記憶。儘管國民小學六年級到國民中學一年級劉慧璘老師還推薦我去陳秋盛指揮的正韻青少年管弦樂團拉中提琴,到臺灣省立板橋高級中學莊敬堂去演出了一場,初一時劉老師和我母親還在討論改找謝中平教琴之事,我藉口升學很忙,就把小提琴給丟了。
我小學在臺北市立中山國民小學就讀,我記憶中的音樂老師有兩位對我影響很深,一位是紀花,一位是黃喜雨。她們教我們五線譜和各種調性,紀花喜歡找童謠曲譜讓我們抄,日本童謠〈汽車〉填上中文歌詞的〈鄉下老鼠〉就是她教我們的,她還教我們盧冀野作詞、黃自作曲的〈本事〉。黃喜雨的樂理我終身受用無窮,她用五根手指頭搭起五線譜,教我們定調,然後如何算首調唱名法(Movable Do System)下每一種調的主音。我以前視譜很厲害,都是用黃喜雨教我的祕技。最近幾年經常演出一些移調的音樂,常讓我算主音算得眼花撩亂,我也就改著嘗試用固定唱名,從而發現自己對於C大調主音可能有絕對音感,想以後該好好來練練。
中山國小的音樂教育其實還蠻棒的,小學一年級遊藝會的歌舞劇,我演一隻小鳥,頭上戴的鳥頭都是小朋友自己做的,搭配德國民謠〈我是隻小小鳥〉(Wenn ich ein Vöglein wär)等兒歌演出;二年級班上演出打擊樂合奏,是艾德蒙.安格爾(Edmund Angerer)的〈玩具交響曲〉(Toy Symphony),我選了主奏的鐵琴,這首曲子後來又在正韻演出過;三年級,全校班際合唱比賽,黃喜雨老師指定我擔任班上的指揮,伴奏則是結著髮辮的清秀佳人紀淑薰。我即以近視做藉口,換了班上的座位,由後排移到了紀淑薰的身邊。我記得比賽曲裡有楊兆禎詞曲的〈農家好〉,那可是我的合唱紀元元年。第二年唱了張齡填詞李中和譜曲的〈總統蔣公紀念歌〉,這一首悼念偉人救星燈塔長城的歌曲,我儘管比劃著,眼裡都是站在我正前方的「沈佳宜」──白純菁。中山國小全校最有名的音樂老師是美麗的林玲珠,每週的臺灣電視公司《兒童世界》節目,都會見到林玲珠指揮臺視兒童合唱團的演出,她也指揮校合唱團,因為她對於合唱的鼓吹和投入,我在小學便對合唱充滿好感而且羨慕不已。
我是臺北市立中山國民中學第一屆學生,我還是班上的指揮,全校第一屆的合唱比賽我們唱的是潘習農詞劉雪庵曲的〈長城謠〉,不過班上合唱唱得最爽的一次,竟是美國宣布將和我國斷交的隔日,在全國一片茫然、憂傷和激憤的情緒中,班導師汪履維在黑板上抄了由孫儀填詞劉家昌作曲的電影《黃埔軍魂》插曲〈遍地桃李〉歌詞,一句一句教我們唱,唱得至今我都還感到熱血沸騰。升上初二後,熱血瞬間凝固,升學的重擔壓肩頭,我成了一個滿臉青春痘、成天佝僂著背的小老頭。那時校園民歌開始流行,我都是邊聽廣播邊讀書,爾後新格唱片出版了由陳揚和林爾發編曲的《你唱我和》校園民歌合唱專輯,我喜歡極了,後來才知道東吳大學合唱團的學長姐們很多都跑去新格合唱團錄音賺外快。
我變聲得早,大約小五聲音就開始難聽了,初中的時候不大能接受自己的容貌、聲音,學業成績在A段班裡總是倒數,所以那一段人生實在黯淡。好不容易考上板中,正值「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紀,迷戀上臺灣民謠,找了許多歌譜來學,於是把塵封已久的小提琴拿了出來,琴藝已退步許多了,只是拿來對音用和自娛。反倒是大妹這個時期在鋼琴琴藝上開了竅,突飛猛進,又找了在東吳大學音樂學系任教的表姊蔡采秀學琴,下了決心,要學音樂,靠著術科拉拔,好不容易考上了東海大學音樂學系,在學期間在路思義教堂裡唱過東海聖樂團,日後果真成為鋼琴家,算是我家小孩裡音樂學得最好的。二妹懷慧因為功課不好,被台北市立中山女子高級中學合唱團拒絕,應屆考上國立政治大學,參加了振聲合唱團。因有二妹的庇蔭,同樣功課也不理想的小妹薰慧,則在中山女高和東吳大學都參加了合唱團,到美國留學後,也仍未放棄合唱的生活。
我上了東吳大學以後,比較有機會和心神重拾對音樂的興趣,我的琴藝已經不行了,但我發現我變聲之後,聲音變得還蠻好聽的,於是便有意參加合唱團。大一、大二幾乎都在系學會和系辯論隊忙,等到大二升大三暑假參加了東吳的音樂營,終於下定決心每週花兩個晚上練合唱。東吳合唱團的指揮是音樂系畢業的陳雲紅,本是伴奏,後來發現自己對指揮更有心得,便在畢業後回到東吳帶團,一邊自修學習,準備出國深造。這陳雲紅真是了不起,在丈夫逢友合唱團出身的朱元雷支持下,就此獻身臺灣合唱推廣。在我大三到大五的大學合唱生涯裡,東吳合唱團開始參加校外比賽,在她的帶領下,民國七十五年臺灣區音樂比賽大專組合唱冠軍、七十六年臺灣區音樂比賽大專組合唱冠軍、文武大專院校合唱觀摩比賽冠軍、七十七年文武大專院校合唱觀摩比賽冠軍,都是東吳合唱團,此外,我跟著曾勝珍、邱至立等學長姐創立了東吳大學法律學系合唱團,和吳月瓏出任首任正、副團長,也請了陳雲紅來指揮,從大三到大五連拿了三屆東吳系際盃合唱比賽冠軍。校合唱團的世紀冠軍曲記得是吳伯超曲侯伊佩詞的〈中國人〉,系合唱團的世紀冠軍曲則是徐志摩詩趙元任譜曲的〈人生如蜜〉。怪怪,大學參加合唱比賽從沒拿過第一名以外的名次。
大四升大五暑假,跟著行政指導老師陳儀深和陳雲紅率領東吳合唱團到中南部巡迴演出,在新竹國立清華大學的第一場演出當晚原本是要借宿該校男生宿舍的,沒想到清大男生環境整潔做得太差,蟲鼠肆無忌憚,亂跑亂竄,嚇得東吳眾女生花容失色,抵死不住,那時在系上最支持合唱的我的班導師章孝慈有意參選新竹縣長,我靈機一動,便打電話找他幫忙緊急換住處,章孝慈很夠意思也很夠力,叫我去新竹縣政府找他同學陳進興縣長就近支援,團員王復棟把家裡機車騎來,我們兩人大熱天裡搖搖晃晃到了新竹縣政府(今新竹市政府),被縣長迎進了縣長室吹冷氣,在座還有主任祕書和議長,縣長問到唐榮鐵工廠招待所有空房,便調了警備車把我們從清大解救出來,從地獄一下到了天堂。那一次的演出曲目有李抱忱曲方殷詞的〈江南三部曲〉,南下的路上我還在背譜,在唐榮休息時還被陳雲紅叫去驗收,沒想到這一折騰,打通任督二脈,〈江南三部曲〉成了我最喜歡也背得最熟的合唱曲。
大三那一年,臺北世紀合唱團創團,我的板中同學周道君在國立中興大學心聲合唱團,約我去應考,我沒空,他則考上了,從他那兒經常得到有關世紀的消息,大五畢業後,保力達杯合唱比賽,世紀改名「四季」去報名參賽,我去支援,這是參加臺北世紀合唱團的緣起。但因為研究所碩士班一年級功課忙,也就耽擱了一陣沒再去,直到碩二時陳雲紅由奧地利國立維也納音樂院指揮系留學回國,接了世紀合唱團指揮,找了一批東吳校友進團,我也就跟著回到世紀,沒想到從一九九一年一唱唱到現在,待在世紀裡,沒有間斷過,期間去過臺大校友和東吳校友團唱了幾次,實在忙不過來,也就決心死皮賴臉待在世紀了。
二十幾年來,我合唱演出最忠實的聽眾是我母親,她從沒缺席過任何一場,第二名是父親,幾年前他一眼不行了後,就不再於晚間外出。唱合唱,固守在舞臺上,也有每年兩次感謝父母栽培的心意。我的妻族岳家對合唱無感,結婚前女友周靜妮一次從臺北地方法院下班,上班受了點委屈,希望晚上我陪她吃飯,但當週我要演出,晚上加練不能不到,她警告我在合唱和她之間做一選擇,我頭也不回騎車直奔國家音樂廳,氣得她咬牙切齒,原來我的最愛不是她。婚禮上為我們獻唱的就是陳麗芬和世紀團員,為我和內子合唱易家揚詞林一峰曲的〈遇見〉伴奏的,也是世紀的郭子棋,其實世紀和內子靜妮都是我的最愛啦。婚後我們為了每週五的練唱事常吵架,岳母自然站在女兒一方,我合唱唱得肝腸寸斷。二零零七年一月臺北世紀合唱團二十週年團慶音樂會《二十少年向前行,青春美麗新世紀》,我們這些老團員在演唱會後,被主持人一一唱名到臺前接受聽眾致敬,父親看了很感動,那一週的家庭聚會,父親跟內子開口了,說道:「唱歌是件好事,維持一個合唱團不容易,能唱個二十年更不容易,臺灣沒有幾個人做得到,就讓他唱下去吧。」我在心裡默默感激,強忍住,只差沒掉淚。知子莫若父,父母恩情難報。
這一次在國家音樂廳的演出《雨.露.霜.雪,饗甘霖》,剛回國而又即將到香港中文大學任教的小妹薰慧也參加了,這也大概是我們兄妹同臺演出此生唯一的一次吧。
我以前演出時會留意台下有哪些認識的面孔,也曾經因為自己保留的位子給不認識的人坐去了,而心裡難過寫詩抒懷。現在有點老花了,看不清楚台下,實在也是已不大在意臺下有沒有自己的親友了。凡是在台下的,都是我們世紀的支持者,也都是我的同好,謝謝您們撥空來聽我們唱歌,等一下,我們的和聲將氤氳氲氲充滿整個音樂廳的空間,把我們的心情懸在一起。希望您們能帶著美好的印象離去,永遠記得這一天與音樂的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