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靈是內蒙古高原上一縷永不停息的風。掠過寂靜的大漠,掠過無邊的戈壁,掠過風蝕的群峰,掠過遼闊的草原,動盪的心靈啊,只帶著風的神韻四處漂泊,唯有落日是心靈永遠的追求,因為:我總相信,落日之後會有超越罪惡人世的意境。
今天,漂泊了一生的心靈突然陷入深深的疲倦,只因為發現,我生命創造的著作,原來竟是一片荒涼的墓地,上面覆蓋著萬里晚霞。墓地屬於暴政下死去的無數冤魂;我憔悴的心靈則從此屬於青銅色的寧靜。
我願做一個守墓人,守護這千古悲愴。我可以寧靜,但卻不能沉默。我要不停地講述,向蒼天和大地講述中國的苦難。如果我沉默了,萬里墓地中的冤魂,會撕裂哪怕鐵鑄的墳墓,對著太陽失聲痛哭。
我的心靈是峭立的絕望,冰冷而堅硬——對人本身的絕望才會冰冷、堅硬如暴風雪中的岩石。古中華人格華美壯闊的輝煌早已凋殘,古中華人格清俊飄逸的詩意早已枯萎,古中華人格的俠義情懷早已湮滅。在今日腐敗的權力、骯髒的金錢和墮落的知識構成的極權政治下,自由的心靈和高貴的人格如枯葉飄零,無恥、下賤者卻唱著凱旋的歌;中國的民族人格中,只剩下對強者的奴性和對弱者的殘忍,現代中國人的心已經在貪婪的物欲和謊言中腐爛,腐爛為低於獸性的存在。甚至本應崇高的追求自由民主的過程,也被專制政治污染的中國民族人格所扭曲。
茫茫人海間已經難於找到高於物欲的心靈。這怎麼不讓渴望高貴的男兒絕望!但是,內蒙高原上狂烈的雷電,給了我燦爛的生命意志。那意志命令我,以自由的心靈為斧,以自由哲理和詩意為鑿,在絕望的鐵黑色峭壁上,雕刻美麗高貴的人格,以抗議人性的墮落。
我不知道誰將贏得明天的朝霞—是黑色的絕望,還是美麗高貴的人格。不過,無論如何,我已經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只為了未來年月中,深情的少女還能找到值得愛戀的情人。而我的著作就是一個美人格的夢,就是英雄人格之夢,那夢將像太陽一樣不朽。
我的心靈是一縷來自荒野的詩意,詩意間充盈著對自由的苦戀。那百年時間的風雨也不能蝕裂的苦戀,給我的心靈以永恆的少年情懷。
在中國,自由的名字就叫作苦難,熱戀自由就意味著親吻苦難。自由心靈呵,踏出的是苦役犯的命運之路。那命運起步於對自由的聖潔的戀情,越過漫長的人生之後,將消失於荒涼的悲愴。
如今,我的身體已經離開黑牢,我已經走上流亡者之路。但是,我的心靈,那苦戀自由的心靈,仍然如戴著鐵鐐的落日,與苦役犯的命運同步。因為,遙望我的祖國,自由繼續被囚禁,中國文化之魂在利箭也穿不透的專制黑暗中,與希望一起凋殘。
此刻,能照亮中國命運的,唯有在心靈的祭壇上燃燒的自由聖火。我的詩意,我的苦戀,就在金色的聖火中歡笑。那淚影炫目的歡笑是獻給中國重重苦難的燦爛安慰。
※本文寫於2004年12月18日,原文收錄在2004年由博大出版社發行的《文化與命運:袁紅冰流亡文選》,並在澳洲雪梨新書簽名會上發表,2014年再度收錄於《自由在落日中(新編版)》,由亞太政治哲學文化出版社發行。
袁紅冰說:我的著作就是一個美人格的夢,就是英雄人格之夢,那夢將像太陽一樣不朽。圖/郭文宏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