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相安倍針對終戰七十週年發表普受矚目的聲明,中韓兩國依舊批評安倍沒有真切面對二戰歷史,但美國對安倍的聲明高度肯定,新加坡總理李顯龍甚至在五月香格里拉會談時,就提到希望中韓兩國不要對歷史問題斤斤計較。菲律賓不批安倍,印尼讚賞 (appreciate) 安倍的聲明,澳大利亞總理甚至在第一時間就對安倍聲明表達歡迎之意 (welcome) 。常聽到所謂亞洲「各國」對日本的二戰反省都存在疑慮,但目前看來,主要就是中韓兩國有疑慮 ( 或三國,如果加上北朝鮮 ) 。更仔細觀之,可以發現亞洲與歐美國家反應不同,東北亞與東南亞的反應也不一樣。
要如何解釋這樣的差異呢?歐美與亞洲國家的差別其實還相對容易理解。日本與歐美國家的戰爭是強權之間的爭奪戰,畢竟亞洲當時主要是歐美的殖民地,對歐美國家來說,敗給日本意味著失去某塊殖民地,不是失去自己的國家。英國丟掉馬來半島與新加坡,荷蘭丟掉荷屬東印度群島 ( 印尼 ) ,已經被德國打敗的法國之後將越南「讓送」給德國盟友日本。至於澳洲,雖與日本開戰,但未被佔領。因此歐美與日本的二戰經歷比較是強權競爭。只要打輸者認栽,問題大半解決了。
但東北亞與東南亞的反應十分不同,可能與這兩個地區不一樣的二戰經歷所致。日本雖實質佔領菲律賓、印度支那、馬來半島、印尼、緬甸等,且在菲律賓有相當血腥的戰鬥,但日本事前為了建構大東亞共榮圈有積極經營與緬甸、菲律賓、馬來西亞、印尼等反歐美殖民的民族主義者關係,因此一開始日本的入侵會被這些人認為是擊潰西方殖民勢力的幫手,只是之後日本食言而肥,沒有給予這些國家獨立,反而變成西方殖民政權的替代品,導致原先與日本合作的民族主義者開始調轉槍頭反抗日本。即便如此,由於日本在這些地區的佔領時間沒有太長,因此對日本的怨念沒累積那麼深。而日本在二戰結束後投入大量資源協助東南亞發展,也有助於降低此地區對日本的負面印象。前馬來西亞總理馬哈地就曾認為日本已為了二戰道歉夠多次了,沒必要再對馬來西亞道歉。
至於對東北亞的中韓兩國,彼此的日本經驗又很不一樣。對中國而言,八年抗戰起始於 1937 年,但被日本搞得苦大仇深是從 1931 年的九一八事變開始,而這也是一般認為日本步向軍國主義的起始時刻。因軍國主義被歸因為導致了日本與西方勢力全面對決,最後帶來太平洋戰爭。因此對中侵略即便與嚴格意義的二戰 ( 始自 1941 年 ) 起始時間不同,但日本是不會否認兩者的關係。反省二戰,也都會從反省對中國的侵略開始。
但日本是在 1910 年透過所謂的「日韓併合」併吞韓國。不是因為二戰關係對韓國開戰所致。日韓併合發生在明治時代最後一年,也是日本擊敗俄羅斯之後五年,被日本認為是明治維新的歷史遺產之一。雖然日本不認同之後的軍國主義發展,但包括左翼進步派在內,多不會把併吞韓國與導致二戰的軍國主義連在一起。兩個事件有超過二十年的時間差,一個發生在明治時代,一個是在昭和時期。也因此當韓國有人要日本反省「二戰」的歷史教訓並對侵略韓國道歉,往往使日方不知所措,因為如何向在二戰前已經變成自己領土的人民,為了二戰的侵略而道歉呢?在二戰時,甚至從 1937 年起算,日本是在侵略韓國嗎?
就因為韓國在二戰前 ( 不管當時是如何違反韓國人的意願 ) 已是日本一部份,因此日本在看待日治時代的韓國與台灣,往往是追問當時殖民地政策、行政管理的問題等,基本上是與日本放在一起看待的 ( 當然日本人還是較受優惠的 ) ,與戰爭時期對侵略地區的戰管不一樣,兩者處於不同的理解脈絡。日本是無法理解要日本人為二戰的侵略向台灣、韓國道歉,因日本二戰侵略的地方不是台韓。日本可以為二戰期間對殖民地台灣與韓國所帶來的痛苦表達歉意,也會想要知道在戰爭期間,日本有無對殖民地出現特別的掠奪與迫害,例如是否強制徵兵拉伕、強擄民女為慰安婦等。但要日本向台灣、韓國為其二戰的侵略道歉,可能東京還真不知道要向誰道歉起。
值得注意的是,日本對自己本國人在二戰期間所受的不當待遇,其處理也往往不盡人意,對殖民地人民遭遇的處理自然就更馬虎了。日治時代的舊馬克券與戰爭公債問題,到今天依然無解。對國民政府來說,這些是戰前台灣人的問題,中華民國是在戰後才接手,因此也不太管,或認為自己沒有義務協助這些戰前台籍日本人處理其發生在日本時代的權益受損問題。但是除了國民政府態度消極外,這些問題也被國民黨要日本為其二戰侵略向台灣「道歉」的荒謬戲碼淹沒,而更不見天日了。
另一個需要注意的,是當要日本為其併韓與領台的「侵略行為道歉」時 ( 不是為二戰道歉 ) ,形同要日本承認其領台與併韓是與大東亞戰爭的侵略同一等級,光這點恐怕就引起爭議。進一步看,要日本承認併韓是侵略,可能比要日本承認領台是侵略更容易一些,畢竟日韓併合的過程十分暴力,且伴隨對韓國皇室的凌辱。但日本領台不是日本主動侵略台灣的結果,而是大清帝國拒讓日本領有遼東半島,以送台灣方式意圖堵掉日本的其他要求。
由於領台十年後日本又打敗了俄羅斯。日俄戰爭正面驗收了四十餘年明治維新的成果,也被不少亞洲民族主義者視此為強力反證了「白種人負擔」而歡喜異常,「領台」往往被視為是明治維新的成功果實,是日本從亞洲小二奮鬥成世界強權過程的眾多成果之一。日本學界不會將領台與「侵略」產生聯繫,進一步說,否定領台的正面意義,就會開始直指明治維新存在了根本問題,這等於為否定日本至今一百五十年的國家方向與建國價值開了大門。
因此我們可以知道,作為殖民地問題的台灣,對日本國家想像所給予的挑戰是本質性的!但現在馬政府以及坊間的討論,卻不是根據台灣的歷史經驗,而是根據自己的大中國史觀,或是想當然爾的反殖民道德控訴。台灣對日本近代化國家發展價值所具有的嚴肅質問,就被這些低俗至極的肥皂劇戲碼淹沒。
韓國要日本向其反省二戰侵略,或是台灣宣稱要監督日本是否對二戰侵略有真誠悔罪,都是十分奇怪的說法。還不如先反省台灣在日治時代的真實景況,挖掘台灣人是如何參與大東亞戰爭的,又是如何在這個戰爭動員體制生活的。先讓真實發生的歷史出土,讓當時真正的不公平重見天日,才是對歷史負責。夸夸其談要日本「反省二戰侵略」,要日本向不是二戰侵略對象為其二戰侵略行為道歉,這種在台灣上演了七十年的荒謬劇也該停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