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50年前(1971),我考進政大教育系。大三時,因為發表文章批判黨國教育,遭這個「黨校」勒令退學。
數年前,這群教育系同學在Line中組了一個群組,也邀我加入。但是後來看到他們經常貼出一堆反民主、反本土的藍腦言論,我恥與為伍,退出群組。
聽說,該群組最近出現一張以「潘金蓮餵毒武大郎」的圖畫來諷刺蔡政府的美豬進口政策,不僅尖酸苛薄之至,而且根本轉移論點,惡意中傷。更可悲的是,還有一群人跟著附和起哄。讓我想起,我現在正在進行的回憶錄《小瘋人生》當中,有一段對當年這群教育系同學(當然不是全部)的回憶。我先節錄其中兩段在這裡,讓讀友了解這群「欠教育」的教育系同學,她(他)們後來幾乎都在「教育」我們台灣的子弟,思之悚然!
欠教育的教育系
...〔前略〕我前面說到班上的女同學絕大部分都講所謂「國語」,當然這是國民黨長期語言歧視的教育所致。許多人打從心底就歧視台灣本地母語,連所謂「本省」同學也是自我歧視自己母語,對自己母語有著深深的自卑感。
有一次,我聽到班上兩位同為客家人的女同學在聊天,盡是以所謂「國語」交談,沒有半句客家話。我忍不主問她們為何不講自己的母語,她們竟然笑著回答我說:「我不會講呀!」。我心直口快回應:「不會講為什麼這麼高興?」我的反應或許太冒昧唐突,但是我實在無法忍受流失自己的母語竟然還那麼自在。妳們讀的是教育系哪!教育的重要使命之ㄧ,不就是在文化的傳承與創建嗎?語言不是文化的重要部分嗎?
再舉一個現象看出她們對自己文化的鄙視。當時許多大學生常常偷偷開舞會(1971年2月18日教育部下令禁止學生參加校外團體活動,及校際聯合組織與活動,所以舞會是禁止的)。我雖不曾參加舞會,但是我問過那些經常參加舞會的女同學,舞會中放的音樂是哪種音樂?會不會放台灣歌曲?她們回答我說:「我們都放西洋歌,台語歌不適合舞會。」怪哉!為何舞會中的配樂不能用自己的歌曲,非得全部播放西洋音樂不可?你們要跳恰恰、探戈、倫巴、吉魯巴,或華爾滋,台灣歌曲中都有,誰說只能播西洋歌曲才能跳?在她們心目中,以自己語言唱出的台灣歌曲是低俗的。
說也奇怪,她們跳舞時,是全套的西洋式舞會,但是對於民主政治,他們卻以「國情不同」來拒絕。當我在班上公開痛批「黨化教育」、大談解除戒嚴、國會全面改選、解除報禁、開放黨禁等等民主政治的訴求時,她們就會替統治者國民黨幫腔,說「我們國情不同,不適合實行西方的民主政治」。當年,每次聽到這套國民黨「配給」她們的「黨義」時,我只能苦笑。原生地在中國長江或西江水系的草魚、鰱魚,都可以在台灣繁殖成功,西方民主政治,豈有不能在海洋文化深厚的台灣實行的道理?再看看受中國文化影響很深的日本,戰後怎麼可以實施民主政治?但是女同學們聽不進我這些話。她們不知道,西方除了有民主政治,也有專制政治,像希特勒、墨索里尼的法西斯政治不也是西方的嗎?早期極權哲學的創作者柏拉圖、亞里斯多德,近代極權主義的祖師爺黑格爾,或馬克思,不都是西方的嗎?於是我只好以其句型回應她們:「既然國情不同,我們也不適合實行外國的專制政治。」她們仍一臉茫然,我乾脆就近取譬,以幾位喜歡跳舞的女同學為例,問:「既然國情不同,不能實行西方的民主政治,為何可以開西方式的舞會?」當然她們的回答又是一套「合理化」(rationalization)說辭,什麼舞會和政治不同,不能類比云云。
對於這類同學的反應,我相當熟悉,因為在初中以前,我不也是這樣的心態與觀念嗎?我過去不也是國民黨制式教育下的「法西斯狂徒」,有著一套國民黨黨化教育下的「巴夫洛夫式」的「古典制約反應」(classical conditioned response) 嗎?只是,這批循著「標準本」教科書進入大學的一票女同學們,來到教育系已經開始修習「心理學」、「教育心理學」了,卻無能力發現自己長期被政治環境制約(conditioned)的狀況。
教育系學生對於最基本的民主政治常識都不具備,只知道效忠專制政權,將來進入教育界如何培養民主公民?如此「逃避自由」的心態,只是淪為一黨專政下的政治工具而已。
回到先前的議題,一個正常的公民,除了要有民主自由的理念之外,還要有對自己土地、文化的認同。想去拿美國公民證的人一定知道,要成為美國公民,不論哪一行業的專家,必須先通過美國歷史常識測驗。因為一個國家或社會的歷史知識的建構,是讓該國家或社會的人民自我認同的最起碼基礎。然而我們當時教育系的學生,不知道誰是蔣渭水、誰是林獻堂的人,比比皆是,這就好像美國人不知道誰是華盛頓、誰是傑佛遜一樣奇怪;在教育系,不知道誰是賴和、誰是楊逵的人,也比比皆是,這就好像美國人不知道誰是Emily Dickinson(愛蜜麗‧狄更森),誰是Edgar Allan Poe(愛倫坡),誰是Harriet Elizabeth Beecher Stowe(史杜伊夫人)誰是Hemingway(海明威)、誰是Mark Twain(馬克吐溫)一樣好笑。
任何一個受過正常教育的人,都應該具備有對其所處社會的認知與感情,尤其要具備對其所處社會的歷史知識。但是當時教育系的大部分師生給我的感覺是,他們不僅普遍對民主自由人權法治無感,也對台灣本土的歷史文化無知。教育家赫胥黎(Aldous Huxley)說過「Most ignorance is vincible ignorance. We don't know because we don't want to know.」意思是「大部分的無知,都是可以克服的。我們之所以無知,是因為我們不想去知。」
無知、不想去知,也就罷了,她們之中還會說「李筱峰你太偏激了」、「李筱峰你思想有問題」。每次聽到他們這樣說我,我總是啼笑皆非,我的言談只是民主政治的ABC而已,這些專制政權的擁護者卻大驚小怪!就好像一隻長久被關在鳥籠裡的鳥,看著在天空自由飛翔的鳥說:「天空的秩序都被你搞亂了!」我不期然想起智利的導演作家Alejandro Jodorowski說過的一句話:「Birds born in a cage think flying is an illness(在鳥籠裡出生的鳥,認為飛翔是一種病。)」對於這種指控,引發我後來發表〈論「思想有問題」及其語意分析〉。
進入教育界依然欠教育
三十幾年後(2007.11月)玉山社出版公司從我過去的政論文章中加以選編,出版了一本我的政論選集─《我的覺醒》。我將拙著寄送給許多親友,包括昔日政大教育系的同窗同學。幾天後,一位「翟」姓的女同學將我的書退回來,並在我原信封上寫了一句話─「理念不同,以後這種書不要再寄來」。這位女同學的敵視態度,倒沒啥大不了,可歎的是,她是一位國中校長,是影響台灣學子的重要角色,這不禁使我感到一陣悲涼!已經畢業三十多年了,台灣也早已民主化了,這位已經當了校長的同學,怎麼還停格在黨國威權時代?我真想問她,我的理念是民主、自由、人權、法治、人道、慈悲、平等,妳說與我理念不同,那麼妳的理念是什麼?妳用什麼理念教育學生?
數年前我們政大教育系的同學舉辦同學會,會中遇到一位當年經常和我辯論民主政治的女同學,我半開玩笑對她說:「二十多年前我們在學校時,你經常與我辯論,到如今我贏了。」
當年我提出的所有民主改革的見解,無一不被她們反對,如今則一一實現。所謂「國情不同」的渾話,早已破解。歷史的發展,證明她們站在歷史錯誤的一方。然而,她們之中顯然還有人無法從自己三十幾年來的錯誤歷史得到反省。民主化之後的台灣,進一步要追求自己的主體地位,然而我的舊同窗還在繼續抵擋,她們心中的抵禦(defense)的心理自衛機制(mechanism)依然在發作。聽到理念不同的言論,就拒絕面對。從當年的效忠專制政權、拒絕民主化,到今天的拒絕本土化,其心態毫無改變。可堪憂慮的是,這種閉鎖式心靈(closed mindedness )的人,卻是負責教育我們下一代的國中校長、教師。
以上諸多微詞,好像只針對我當年教育系班上的女同學而發,其實男同學當中也有令人不敢領教的。有一位大二時從中文系轉來教育系的張姓男同學,畢業數年後在屏東縣當了某國中校長。有一次同學會中,他大罵民進黨政府「專制、獨裁、壓霸」,理由是民進黨籍的屏東縣長對他進行政治迫害。我問他如何受政治迫害?原來是縣長不該將他調職到他不中意的學校。這樣就是政治迫害?奇怪呢!白色恐怖時代,有許多校長被處決、被下獄,他都沒有感覺是政治迫害。例如1949年7月發生在澎湖的「山東煙台聯合中學案」,最後張敏之校長、鄒鑑校長,以及其他數位年僅19歲的學生都被槍斃,這位張姓同學都沒感覺那是政治迫害,他被調職就是政治迫害!吾不知何以觀之!負責教育台灣下一代子弟的教育界,充斥著這麼多欠教育的人!
當年作者在政大時提出的所有民主改革的見解,如今皆一一實現。圖/HC 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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