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標題【民報】【專文】走過驚濤駭浪的年代—陳永興七十省思(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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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文】走過驚濤駭浪的年代—陳永興七十省思(12)

 2020-03-20 15:30
陳永興:我不是把「平反二二八」視為政治運動,我是把「平反二二八」當作是台灣人精神重建、精神療癒的一個運動。本圖攝於2018年228事件71週年紀念日。圖/張家銘,民報資料照
陳永興:我不是把「平反二二八」視為政治運動,我是把「平反二二八」當作是台灣人精神重建、精神療癒的一個運動。本圖攝於2018年228事件71週年紀念日。圖/張家銘,民報資料照

推動「平反二二八」可能也是我對台灣社會最大的貢獻。

1987年,剛好二二八滿四十周年,我聯合鄭南榕、李勝雄共三人召開記者會公開要求國民黨政府要為二二八道歉、賠償、公佈歷史真相、還二二八受難者公道並安慰其家屬,還要求全台各地建二二八紀念碑、國家要建紀念館並將二二八定為國家記念日。所有的訴求在1987年要講這些代誌時,大家都會怕!無人敢講。很多好友勸我說:「永興啊,不要做這個代誌,這是四十年的禁忌,沒人敢去打破!」甚至連因「美麗島事件」被關出獄的前輩也阻擋我,他們堅信我們一定會被國民黨逮捕,他們只因在「世界人權日」辦集會遊行就已被大逮捕,現在要為二二八辦遊行,還要求國民黨道歉賠償,當時國民黨還在執政,怎麼可能會沒事?絕對會被逮捕。

我為什麼敢做這件事情,是因為我是精神科醫生。若非我是精神科醫生,我可能也不會想要推動「平反二二八」。

平反二二八為台灣人心靈療傷

因為我不是把「平反二二八」視為政治運動,我是把「平反二二八」當作是台灣人精神重建、精神療癒的一個運動。因為我認為二二八這個事件發生在1947,之後因為清鄉大逮捕與白色恐怖戒嚴三十九年,等於1947後四十年的時間台灣人是活在陰影而走不出來!台灣人的心靈受傷,在精神上,可說「台灣人集體心靈的病」;或說是精神上的鬱悶、被壓抑、不敢追求真相、不敢追求公義。

有一句俗語:「一朝被蛇咬,終生怕草繩」但其實草繩根本沒啥可怕,為何怕草繩,因為有被蛇咬的經驗,這就是受傷未復原的心理與精神狀態。我是用這個角度在「平反二二八」。因為我感覺台灣人心靈最大的病就是二二八大屠殺造成人民心生恐懼。這個恐懼的心理讓台灣人驚破膽後,變成不健康。許多人教孩子不要參與政治,說「囝仔有耳無嘴」,甚至產生省籍的矛盾,台灣人看到外省人就不悅,為什麼?因為二二八台灣人菁英犧牲殆盡,後來還受到很大鎮壓,白色恐怖與戒嚴讓台灣人感覺被外省人欺負。其實,並非所有外省人都是這樣。但因為二二八這個心結未解開,政府若未道歉、未向台灣人認錯,台灣人雖不敢講出來但會永遠放在心內。所以我做一個精神科醫生,我清楚認知人潛意識被壓抑的心結若不解開,心靈就不會健康。所以,要把事實真相呈現檢討。

有人會認為事情已經過四十年,面對二二八還需要驚恐懼怕嗎?而對於當初做錯事的人,今日要如何面對處理這個代誌?我在1987年發起運動時,出發點是站在要治療台灣人的心病,解脫精神上的困擾,希望台灣人能夠健康走向陰影,這就是我的動機。

這和我1986去柏克萊讀書有關,柏克萊圖書館與史丹佛圖書館有交通車,每週我都從柏克萊坐交通車到史丹佛,張富美在史丹佛圖書館擔任副館長,那時,台灣有個研究台灣史的學者陳芳明也每週到史丹佛圖書館看書找資料,所以我和張富美、陳芳明每週下午都在史丹佛「開講」聊天,也關心國家大事。

張富美收集很多台灣島內看不見的資料與禁書,裡面也有二二八資料。我在那裏看過很多資料後,我在柏克萊結束準備返台前的1986年8月我就告訴張富美與陳芳明,我返台後1987年適逢二二八四十週年我要平反二二八,他們兩人當時也非常緊張。我請他們在海外聲援,且需要海外學者也辦二二八研討會來互相呼應。所以我在1986年底返台後,接任「台灣人權促進會」,因為人權會首任會長江鵬堅因民進黨成立擔任創會長,而「台灣人權促進會」強調中立,雖然每個人自有政治立場,但「台灣人權促進會」工作要超越政黨,因此,江鵬堅辭掉「台灣人權促進會」會長,由我接任第二任會長。我在1986年底,我告訴所有會員,明年(1987年)要來推動二二八的平反,因為二二八是台灣人權受最大傷害的事件。

所以,1986年底,我就邀請鄭欽仁教授、張炎憲教授、李筱峰教授、李永熾教授……等關心台灣本土的學者一起籌辦二二八的學術研討會。1986年底開辦第一場二二八研討會,1987年1月鄭南榕出獄後來找我,我向他說:「1987年二二八四十週年,我要來推動平反二二八」,他說他剛好也有這個想法。所以,我、鄭南榕以及李勝雄在1987年2月14日在台大校友會館正式開記者會宣布「二二八和平促進會」成立與說明具體訴求。我擔任促進會的會長,副會長李勝雄,秘書長為鄭南榕。

衝撞威權 無畏鎮暴部隊包圍

我們開了20場研討會在全台灣各縣市,這是有歷史以來第一次公開集會討論二二八還要求國民黨道歉,不僅辦研討會還發起遊行活動,在1987年2月戒嚴尚未解除也並無集會遊行法,在戒嚴法之下,任何集會遊行都是非法,所以國民黨視我們每一場活動都是違法,所以都有大批鎮暴部隊包圍,我曾被鎮暴部隊打的頭破血流、眼鏡碎滿地,但是遊行衝破鎮暴部隊,遊行成功後,那個將我們包圍的鎮暴部隊團管區司令也就下台!那一年國民黨很多人因此下台…

「1987年二二八運動突破禁忌」!我認為這對台灣社會是非常重大的歷史事件。因為之前沒有人敢走上街頭,我們以平反二二八的訴求在不能遊行下,我們還是上街頭衝撞威權,將台灣人對禁忌的心結解開。所以1987年二二八平反運動後,台灣社會接續如勞工運動、婦女運動、原住民運動……攏走上街頭發出訴求,甚至連救援雛妓也展開遊行。

我認為1987年社運的蓬勃,所以7月戒嚴就解除了,因為蔣經國也發現社會力已無法擋,如果說1987年2月的平反二二八被國民黨鎮壓下被消滅,大概後面就無人敢再出聲。但是大家發現,平反二二八運動竟然沒有代誌。所以,大家攏站出來了。

所以,我認為這對台灣社會是正面的。我現在事後反省:為何那時我有信心?雖然很多人攏說,這不可能成功!國民黨執政豈會道歉或將二二八制定為紀念日?就像當時行政院長俞國華在立院答詢所說:「滿清入關屠殺漢人都沒有道歉,為什麼國民黨來台灣二二八大屠殺要道歉?」這就是國民黨的心態。

當時,我對平反二二八有信心。我認為我是在向台灣人提出訴求,並非向國民黨訴求。我不需要問統治者:這些二二八犧牲者到底是叛徒,還是受共產黨利用,或遭日本人煽動,又或他們是台灣人格者、先覺者,「他們是台灣人真正在追求自由民主人權覺醒勇敢的台灣人」,這是咱自己要定義。

也就是台灣人對自己的歷史要有解釋權,咱要掌握自己歷史的詮釋權,而非將此事件的解釋權交給統治者。交給國民黨統治者解釋,當然國民黨會指這些人是叛徒。這些人是被共產黨利用。這些人是被日本人煽動。這些人都是地痞流氓。但事實並非如此。

咱作為台灣人,為何不能講對的事,為何不能替咱犧牲的前輩講公道話。全世界沒有一個統治者會能將咱禁止,所以我有信心就是我的訴求是台灣人自己要做主人,要做主人,就要自己解釋歷史。我們說,犧牲的前輩是勇敢的台灣人,他們就是。咱主動將二二八這日視為紀念日,要休息一天,就是國定紀念日,為何要政府宣布?人民自己就可以宣布二二八是國定紀念日。政府是要替咱服務的,是咱選出來的。哪有說,咱人民的意志要問其同意否?

募款籌建首座二二八紀念碑

推動平反二二八,是我非常堅持的信念。當然,我認為要做就要做得到,所以,我也是堅持自己蓋紀念碑,全台灣第一座二二八紀念碑建在嘉義就是募款所建,台灣人自己蓋紀念台灣前輩的紀念碑,這就是我當時對這個平反運動的信念,我深具信心。

除非,他們(國民黨)又開槍!那我就去了(台語,意指死去)。但是,我那時想:經過四十年了,國民黨還敢做這種事嗎?又反過來說:「台灣人能夠容忍他們再做這種事嗎?」已經過四十年,台灣人的第二代、第三代,出國的人那麼多,和國際的交往台灣的經濟進步這麼多,我們不是沒有國際觀,咱難道還要如過去四十年般一句話都不敢講嗎?所以,在二二八平反運動過程中,我做為一個精神科醫生,一直覺得要恢復台灣人的信心。讓台灣人真正敢做這塊土地的主人,這才是推動二二八平反運動真正最重要與要追求的一個精神。

我也覺得這本來就是我擔任精神科醫生該做的代誌。我的病人常會有恐懼、害怕,但我發現他們的害怕、恐懼是不必要的,是過去的陰影在潛意識裡作祟,結果讓他四十年不健康。我當然幫他治療好,所以我說二二八公義和平運動其實是台灣社會的心靈復健、心靈重建的一個運動。我身為醫生用我認為正確的方式來治療我的患者,這沒有甚麼不對,反而都是該作的事。所以,二二八平反運動事後證明確實當初我們的訴求攏已實現。惟現在我七十歲回頭看,我還是感覺台灣社會有欠缺,我認為是很嚴重的缺陷還未解決。


嘉義市1989年8月19日,建立全國第一座二二八紀念碑。2017年將紀念碑從彌陀路原址,遷至二二八紀念公園;相隔二十八年後,在8月19日建碑同一天,與當年建碑同日舉行重置啟用典禮。圖/陳俊廷

實現轉型正義 追究加害者責任

那時我們還不會用那句「轉型正義」,當時講「公義和平」,或我所說的「平反」。但現在看來,這就是「轉型正義」。過去政府所作不義的事,咱如何追求真相,但「轉型正義」裡有個很要緊的就是「做錯事的人」要追究其責任。而受損害的人、受壓迫的人要回復其權益。這咱有給於補償、建紀念碑、國定紀念日,但加害者的責任在台灣社會無法追究,如以「轉型正義」角度視之,這是很大的遺憾甚至還是有欠缺的所在。

猶太人曾被世界上很多人欺負甚至遭希特勒大屠殺,但猶太人開始「轉型正義」確實有去追究當事人的責任。當然有人已死,但還存活的甚至90多歲也要面對審判與認罪。再如,德國總理到波蘭跪在波蘭土地說當時的不應該。反觀,國民在台灣社會沒有真正道歉,只用補償但這不是真正的「轉型正義」。所以就此點來看,我認為二二八運動至今還有很重要的一塊還未實現,就是還未有加害者的責任尚未追究。

現在「轉型正義」的工作既然民進黨是執政黨政府且口口聲聲說要落實「轉型正義」,有成立「轉型正義委員會」。我深切期盼在我還能看的見的時間。他們真正把此目標完成。當然,不僅是二二八、包含白色恐怖,還有台灣還有很多重要案件像林義雄家的血案,那也是另一次二二八,還有陳文成命案,台灣還有很多真相還未掀開或說加害者還不敢面對歷史真相並向台灣社會道歉,甚至應該要向加害者追究責任。

我認為台灣社會在「轉型正義」的面向,共犯結構仍依然在阻擋。而執政黨政府沒影魄力或說沒有真正想要落實「轉型正義」的工程。我認為這點應該要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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