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聯中元節系列廣告引起的風波，在農曆七月之前最後一個禮拜旋起旋滅；三名白色恐怖受害者的名字：丁窈窕、殷海光、陳文成（分別代表1950、1960、1980年代的異議人士），在台灣媒體須臾乍現，旋又歸於沉寂。
這系列廣告背後，是否真有政治隱喻，其實不是重點；真正的重點是可悲和可笑的。所謂可悲，是台灣對於政治受難者，很多該做的事都沒有做（例如：追究真相。陳文成案、林義雄家祖孫案的真相，從國民黨到民進黨，執政當局寧願拖到天荒地老，也不肯查明，就是一例）；所謂可笑，是很多紀念受難者的活動，從頭到尾都是演給活人看的，真正的主角並沒有受邀、沒有到場，當然也沒有受益——沒錯，這些主角就是受難者的亡靈。
靈魂不滅：台灣先民慎終追遠
每個人都有靈魂，暫時寄附肉身而存在。人死之後，不管善人或惡人，不管壽終正寢或夭折橫死，也不管上天堂或下地獄，更不管土葬火葬海葬樹葬，總之靈魂會脫離肉身，繼續航向下一個旅程。這是生死學的ABC，也是輪迴的根本現象。很多「鐵齒組」不相信人死後有靈魂、有輪迴，但真相不會因為他們不相信，而不存在。
更重要的是，人生無常，也許我們過了幾天、幾週、幾月或幾年，也會離開人世，剩下煢煢無依之靈，走上茫茫莫測之路。那些生前不信靈魂輪迴的鐵齒組，死後卻成為自己斥為迷信的目標、拒絕承認的對象，思之令人無言。
無論如何，人死後有靈魂輪迴，已有無數案例可證，非筆者發明，也無須筆者詞贅。從二二八到白色恐怖，成千上萬的受難者，他們會思考、會覺知、會感受的靈魂，都還是存在的（由於死後無肉身羈絆，思想覺受甚至比活人更為敏銳）。這時，我們一直忽視的嚴肅問題，就出現了：他們儘管身分背景千差萬殊，但都有最大的公約數：死於台灣，而且被占領台灣的中華民國政府所殺，那麼台灣人，以及現下繼承「中華民國」的民進黨政府，能夠為他們做什麼？這才是全聯廣告風波背後，真正思考的重點。
其實在台灣，乃至在中國，這問題曾被嚴肅重視，而以立廟、慰靈、超度等方法為之。立廟和慰靈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台灣遍布各地的萬善祠、有應廟、百姓公廟等。這些被現代人貶為「孤魂信仰」、「厲鬼信仰」的民俗活動，其實體現先民慎終追遠的淳厚心懷，以及對亡者的人情溫度。至於超度，在中國甚至提升到國家層級，由中央政府主其事。
例如：梁武帝在西元六世紀初，啟建「水陸法會」；唐朝建立的當年（618），就在宮廷舉辦由一百多位沙門、道士主持的七天超度法會；628年，更舉辦大規模的法會超度陣亡將士。元朝在1316年設水陸大會於金山寺；明朝則在成立之初，五年之內（1368-1372）四度啟建大型法會於紫金山。及至二十世紀，國民政府也在1946年，抗戰十周年紀念日，通令全國寺院誦經、超度死於戰爭的軍民。而地方政府和民間團體，延請顯密高僧主持度亡法會的例子，更不勝枚舉。
死者為大：超度亡靈離苦得樂
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穿越宗教（佛教、道教）的名相，直探問題的本質，那就是「死者為大」，即使專制政權都要對亡者、特別是為它捐軀的亡者禮敬三分，辦法會超度他們。然而這項傳統，在號稱「民主人權立國」的台灣，在原本具有慎終追遠風俗的美麗島，卻從中央政府全面消失，即使民間也少有舉辦，實在不可思議。
什麼叫「超度」？用現代人最簡便理解的說法，就是改善亡者的生存條件。改善生存條件是活人的第一要務，否則辛苦賺錢所為何來？同樣的，亡者也在另一個空間生存，而且生存條件比活人更差。其中有兩大原因：一是許多亡靈活在鬼道，鬼道是受苦受難的地方；二是許多亡靈（特別是政治受難者）因為生前死於極度驚恐，死後悲、怨、憤、恨之情揮之不去，也使他們難以解脫，前往更好的人間、天界或淨土。這點不難理解，政治犯活下來的，都很難走出受難陰影了，何況逝者？
超度就是關懷亡靈、幫助亡靈的積極手段。如果只是辦辦追思活動（如：官方每年的例行公事），那是消極手段，口惠而實不至。超度則是利用宗教儀式，啟動對亡靈的「救災行動」。最低限度，讓亡靈能夠飽餐一頓（就像災區救援，第一步一定要投濟賑災物資）；其次，透過法會跟他們溝通，讓他們知道：他們的犧牲是值得的，我們沒有放棄他們，我們會為他們盡各種努力，請他們放心等等，讓他們心開意解（就像對於災民，要給他們信心和希望）。
最後，就是透過宇宙高級靈體（在佛教來講，就是佛菩薩）的強大神通力量（加持力），把他們送到淨土、天界，最起碼也是好的人家（就像把災民安置到一個更舒適的住所）。最後這個階段不一定都能成辦，因為牽涉到法會是否具格，以及主法者功力是否到家；也牽涉到亡靈在第二階段領悟的程度，畢竟「放下」兩字，說來容易做來難（活人不也是如此）。有些亡靈可能要參加多次法會後，時機因緣成熟了，才真正被「度走」。
以上是「超度」的淺說，而且是站在佛教的角度來說。在所有宗教中，只有佛教能把人死後將會發生的一切、經歷的一切，以及如何幫助救濟的一切，講得非常清楚深入。其他宗教也有各種幫助亡靈的方法，但和佛教一樣，都要具足兩個條件：一是人在下面「推」（例如：舉辦儀式、祈請禱告作法等），二是神在上面「拉」（讓亡靈上升天國、安息主懷等）。但總不會像當前台灣一樣，立了一大堆紀念碑，辦了N場追思會，「轉型正義」口號滿天飛，卻把政治受難亡靈晾在一邊，不肯提供一點點實質的幫助。
建祠立廟：慰靈提升台灣心靈
「立碑」和「立廟」是不一樣的，「追思」和「超度」也不相同。立碑和追思是演給活人看的，亡靈頂多得到一點心靈的慰藉。道理很簡單：他們餓著肚子到追思會現場，有東西吃嗎？點心都是給活人吃的，亡靈享受不到（這部分有些複雜的細節，茲略）。真要幫助亡靈，必須建祠立廟，為他們舉辦活動。
這是何以中華民國要設忠烈祠，日本要設靖國神社，而且定期舉辦祭典。但入祀忠烈祠有嚴格的條件，通常要「功在黨國」，這對「黨國」必欲除之而後快的政治受難者而言，根本是一塊禁地。其實「黨國忠烈」和「政治受難者」名稱不同，死因一致，都是「死於黨國」，黨國都要負起責任的。
台灣真正為受難者建祠立廟的，都是民間人士，且為數甚少。二二八部分，有虎尾三姓公廟（奉祀雲林罹難者顧尚泰、李持芳、王濟寧）；白色恐怖部分，有胡海基興建的台灣民主英烈祠（位於苗栗頭屋）；綜合的（二二八加白色恐怖），則有位於南投草屯的台灣聖山。其中台灣民主英烈祠，已因胡海基過世，維持乏力，一度雜草叢生。胡海基是一個為政治受難者發大悲大願的人，而我們回報給他的，竟是讓他多年的心血歸於荒蕪，而且讓台灣兩大浩劫元凶的蔣介石，繼續在他的宮殿式陵寢受人瞻仰膜拜？台灣的諷刺劇，真的是夠了！
為政治受難者建祠立廟，不是造神，而是慰靈，慰靈是為了提升台灣人的心靈。台灣看似宗教非常興盛，其實宗教問題相當嚴重，最大的問題就是缺乏宗教情操（夠諷刺吧）。台灣人的心靈是世俗功利取向，反映在宗教上，就是對因果、懺悔、超越、救贖，這些核心價值的漠然，也因此對受苦受難的悲劇，無情無感。然而，政治迫害和政治受難的故事，往往和宗教息息相關（想想羅馬帝國對基督教從迫害到接受的歷史）；人間悲劇的淨化與昇華，更是宗教永恆的主題。明白這層道理，就知道對政治受難者的慰靈，可以啟迪台灣人的心靈何其之大。
魂魄無依：徘徊人間追尋正義
政治受難亡靈在嗎？當然在，許多至今仍在人間遊蕩，甚至就在你我身邊。李喬在其鉅著《埋冤一九四七埋冤》前言提到：「筆者經歷十數年有關二二八的採訪調查、判讀寫作，於燈下桌前明晰體感苦魂相伴，而堅信人間『存在過的就不會消失』的道理與意義。」換言之，他從收集史料到埋首創作，旁邊都有二二八的亡靈陪伴。
又如1997年2月27日晚間，二二八事件五十周年紀念活動在台北圓環舉行。其中有一場街頭行動劇，聚集上萬人圍觀。其中一幕是：扮演「陳儀」的演員坐在高高的馬椅上，指揮「軍警」鎮壓「抗暴民眾」，然後會有人把這些「屍體」抬上手推車。按照事先排練，「抗暴民眾」推倒「陳儀」後，「軍警」會出手接住「陳儀」；誰知「陳儀」竟然當場後腦觸地，送醫急救宣告不治。
當時民俗學者林美容也在現場，不禁感嘆：「你們搞藝術的人，實在太過輕忽民俗的重要性了！」她後來在《台灣鬼仔古》前言提到這則故事：「就民俗學的觀點來說，紀念絕對不等於祭祀。而二二八事件，代表著無數茫茫渺渺的國殤冤魂。祂們終究不是神，難保看到逼真的還原景況後，不會暴衝，果真發生了悲劇。」
同樣是二二八的受難亡靈，陪伴李喬的是一群苦魂，希望真相能被揭露；觀看行動劇的是一群怨靈，希望冤屈得以平反。當然二二八（白色恐怖也是）的亡靈，應該有不少已經度盡劫波，回歸樂土；但不可否認的是，許多靈魂仍在這個充滿不義的台灣，苦苦尋求正義的蛛絲馬跡。「轉型正義」在台灣拖到一個不行，不僅對不起活人，也對不起亡靈，不論幽明，大家心裡都有數。
這個世界是很微妙的，幽明兩界看似相隔，其實相應。生不得安，死不得寧；同樣的，死不得安，生也不得寧。再怎麼「不信邪」的人，對「凶宅」和「陰宅」問題也寧可信其有，不敢輕忽造次。宏觀來看，整個台灣都是「凶宅」，四百年的移民史中，含悲忍辱而死者不可勝數。因此先民廣建祠廟，鎮魂慰靈，希望冥陽兩利，這是先民的智慧。如今這智慧失傳了，從國民黨到民進黨，都是現實取向、功利思考的政黨，缺乏對台灣歷史文化的承接能力。
中華民國：龐大命債不容抵賴
國民黨已經不值一提。對於民進黨，筆者想要提醒的是：不管你們是借殼上市，還是樂不思蜀，現在你們已經是「中華民國」政府的繼承者了，而「中華民國」卻是二二八和白色恐怖的頭號債務人！這兩場浩劫都是以「中華民國」之名發動，其後續責任，不能盡推給國民黨，民進黨仍須概括承受。二二八和白色恐怖的亡靈，不一定認得民進黨，但一定認得中華民國。若不對成千上萬死於「中華民國」的亡靈有所交代，「長期執政」怕是異想天開。
即使不談政治層面，就最起碼的道德層面而言，台灣人都不應該把這些亡靈，置之度外。這些亡靈來自全台灣、全中國，共赴世紀浩劫，同在台灣受難。如果沒有這些亡靈的犧牲和指路，台灣不可能有今日的民主和自由。光是這點，台灣人就應該對他們充滿感恩之情，慰靈唯恐不周。
這也是在為後代子孫做教育：「為台灣犧牲者，一定要榮耀他們，不可捨棄他們。」尤其台灣若被中共統治，二二八和白色恐怖還會重演。這兩種災難充滿強大的機遇性，不是明哲保身就能避得了，理論上每個人，都可能是下一波受難者。請記住：我們如何對待二二八和白色恐怖的受難者，或是重視，或是輕視，我們的後代子孫，都會有樣學樣。
最後，回到全聯廣告風波本身。全聯公司和負責廣告的奧美公司（其董事長是白色恐怖受難者白克的兒子白崇亮），對於這場爭議的最佳處理，不是把廣告下架又上架，而是發表聲明：「我們並沒有要影射三位政治受害者（如果真的純屬巧合的話）。不過也謝謝網友的熱心提醒，讓我們知道台灣還有這些可敬的好兄弟，中元普度當然不能忘記他們！」在商言商，全聯和奧美可以點到為止；但是台灣人和民進黨，想想看，我們還能為這些受難亡靈，做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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