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標題【民報】【專文】記憶是一條永無終點的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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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文】記憶是一條永無終點的軌道

 2017-08-13 16:04
管仁健《你不知道的台灣》系列,包含校園奇案、國軍故事、影視秘辛及外省新頭殼。圖/網路資料後製
管仁健《你不知道的台灣》系列,包含校園奇案、國軍故事、影視秘辛及外省新頭殼。圖/網路資料後製

「你瞇著眼看,身邊的這個男人,那是與壯年時迥然不同的老父親。愈到後來,你愈像哄小孩一樣與父親相處。……父親愈老,你跟父親愈親近。」——平路《袒露的心》(時報文化)

當了30年的小編,唯一還敢偷偷誇口的就是閱讀速度。可是今年父親節前夕,收到平路老師的新書《袒露的心》,雖然她寫的只是自己與父親相處的故事(連帶的也寫到了沒血緣關係的母親),與單純只是讀者的我並無任何關聯,但我還是難過到無法一次看完。或許也有很多人與我們一樣,與父親(或母親)的相處就是一場至死方休的戰爭吧!

父親總是子女們在歷史回流中深沈的共同記憶

父親去世那年,遇到的第一次父親節前,一個英文名字看來明明就是女生的網友,在臉書秘道裡留話,要買一套拙作《你不知道的台灣》,而在扉頁題字所指定的中文名字,卻又非常男性化。但是當他(或她)電話打來確認面交的時間地點時,聲音聽起來又不像立菁或法拉利姊那麼……「有磁性」,應該是女生才對。到底是男是女?撲朔迷離到我也沒把握了。

在約定的捷運站外面交時我才確認,真的是她沒錯!而且拙作的系列3本她也早就有了,這次再買並要我題字,只是想送給她爸爸做父親節禮物,所以那中文名字是她爸爸。謎團解開後我們又聊到,她的父親與我父親一樣,也是1949年自山東流亡來台;但結婚晚,所以父女間差距50多歲,兩人在家裡總是難有交談的話題。

去年底她父親得了癌症,而且一發現就已經是末期了。這幾個月她在榮總照顧時,才與父親有了真正的心靈相契。她說還好之前看了拙作,已在〈校園奇案〉裡,知道了山東流亡學生被強迫徵兵的「澎湖案」始末,所以有些連她爸爸都記不清楚的人名地名,她卻可以幫忙說出。之後她又跟父親聊起〈國軍故事〉裡的很多事件,她父親也很驚訝,這個解嚴後才進小學的女兒,何以對這些歷史事件瞭若指掌?

但她也提到,她父親這幾星期狀況不斷,反覆進出榮總多次;雖然老先生的求生意志仍然堅強,心思也還清明,但父女倆都很清楚,今年這次的父親節,應該也就是最後一次了。我強忍著淚水,也跟她分享先父去世前半年,我與弟弟每晚輪流在家中或病房裡照顧的經驗。銀貨兩訖告別後,我坐在捷運車廂裡,竟然完全無視於周遭眾人的眼光,一個中年男子就這樣幾乎是一路哭著回到北投的。

就算兒子再叛逆,老父也願意兩肋插刀

1978年我國中畢業,父親因為自己剛來台時的經驗,總覺得年輕人愛寫文章,遲早會惹禍上身,因此很怕我日後也會去讀文科。我就照他的想法,不讀普通高中,這樣以後就不會去考大學的乙組(文科),也沒考慮文科的五專如世新,而是去讀了化工科。反正我本來也很喜歡化學,尤其喜歡做實驗,我以為自己找到了方向,父親也以為從此不用再擔心我了,結果人算還是不如天算,該來的永遠躲不掉。

1979年6月,自以為是又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寫了一篇介紹學校各社團的白目文章,裡面竟提到各大專院校裡的三民主義研究社與大陸問題研究社,並非一般的學術性社團,而是當局「特許」的政治性社團。這原本只是大專院校裡的常識,沒想到說出國王沒穿衣服的笨小孩,竟牽動校內兩派本來就不合的特務單位,其中一派先下手為強,在我被約談後,眼看期末考後就會被退學。那一年父親還不到50歲,為了我將被退學的噩耗,奔波於家裡與學校之間,頭髮開始花白。

向來超叛逆的我,至今仍不願承認當年我是在亂寫,因為我寫的明明就是事實。我想反正退學就退學,重考也還不就是那幾所五專可登記,不然輟學去當學徒也好。可是第一次看到父親為了我那樣操勞,心裡仍不免難過。他是山東人,槓子頭脾氣,一生從未對人低聲下氣,年輕時為自己惹來了許多麻煩,甚至是牢獄之災,卻也無怨無悔。但為了我這同樣頑固任性的兒子,竟然放下身段與習慣,四處奔走求告;而我卻也堅持重考高中五專,任他一人去奔波碰壁。

這一天,父親獨自來到景美的市政專校,想去見當年省訓團的中將團長上官業佑。1949年國府遷台後,全國只剩台灣一省,上官先生擔任這唯一一省的省黨部主任,可見其權傾一時;但也可想而知,只是偏鄉小學教員的父親,求見的結果必然也只能吃碗閉門羹。失望的父親要離開時,忽然聽到背後有人叫他,原來是他受訓時的上校大隊長劉蔭緒。劉老師當時已退役多年,在上官先生創設的市政專校裡教英文,並且兼任圖書館主任。

劉老師見父親垂頭喪氣的樣子,就邀他去圖書館坐了一下,父親對劉老師說了我將被退學,卻又拿不到證明可以報考插班的窘境,劉老師聽了後就動了慈心。他說自己退役十多年來,一直在市政任教,上官先生對他很禮遇,而他也自知分寸,從未向上官先生開口求過任何一件事。劉老師也知同樣是山東人的父親,若不是為了年少輕狂的兒女,也絕不會拉下身段來求人的。於是他告訴父親:

「你見不到上官先生是必然的,董事長這幾年已很少來學校了,更何況是暑假期間。如今校內大小事務,都交給教務主任郭逸民全權處理;像令郎這種插班報名的瑣事,也由逸民負責。逸民是安徽人,與你雖是同學,但交情若不夠,我看也未見得會通融。這樣吧!我破例為你寫封信,相信他應該會賣我這大隊長一個老面子。但這只是通融可以報名,考不考得上,只能看令郎的造化喔!」

父親興奮地拿到了這封信,郭主任見了後也很客氣地說:「我們都老同學了,何必見外,這種小事不用麻煩大隊長的。」就這樣我在原校因為政治因素刁難,不發退學證明讓我報考任何一家五專插班的窘境下,意外取得了唯一的一張准考證。感謝主!原來我們所遭遇的每一個環境,背後其實都還是有神的美意。

雖然當年的市政專校,是超級特務頭子退休後辦的學校,但也因為如此,那些普通層級的鷹犬,反而不敢來太歲爺底下動土,結果校風變得特別開放。我不但拿到了准考證,而且還被錄取了,享受了接下來4年無憂無慮的學生時代。父親這段像是神蹟的遭遇,讓我不用重考,少繳一年五專的學費,日後又少當一年兵(我抽到的是3年兵),我對市政這所學校的感恩,至今也不曾減少絲毫。

順利考進市政專校後,因為有著這樣「不可告人」的經歷,我擔心又得罪「老大哥」,讓爸爸再次操心,之後4年裡,不曾公開發表過任何文章,只是隨手寫了幾本日記。不過今天看起來,這其實是因禍而福。當年我寫那些自以為是「正義」的文字,根本沒有動搖專制政權一絲一毫;但我隨筆記下的日記,今天回頭一看,有些情節卻比小說還精彩,如今就算我用掰的都掰不出來。也靠著這些片段的記憶,完成了一本又一本《你不知道的台灣》系列叢書。

原來記憶真的是一條永無終點的軌道,讓我在人生第一次失去父親而要過父親節的前夕,我才發現自己竟是如此幸運,神已在我年輕時安排了環境,使我們父子倆都學會了忍耐與等待,並且知道人的盡頭才是祂的起頭,也讓我因地上的父而認識天上的父。如果網友們父親還健在,無論你們的親子關係如何,都建議你們不妨多跟自己的父親聊聊。

(PS.)補注
多年之後,我認識了東吳物理系的郭中一教授,還編輯了他的著作《科學,從好奇開始》。由於他與郝龍斌一家還有親戚關係,我也從他那裡,得到了一些關於金門三七事件的秘辛。但我卻直到最近才發現,原來他的父親,就是當年特准我報考市政專校的郭主任。世界很大,卻也真的很小。

再補
《民報》刊出後,郭中一教授臉書上貼時加註:
偶見管仁健先生文,他當時際遇,對家父來說,只是本著一個教育者的良心:怎麼做對學生最好,教育工作者便當努力去做。
除管先生案例外,家父後來也在各校乃至教育部推動,被開除的學生,仍能保持學籍,轉讀他校。
與此相較,當時學校的董事須偉群先生,對學校貢獻甚多,但是他的子女就學,父親卻以分數不到,堅守底線,而予拒絕。

(管仁健注)須先生是當時中國眼鏡公司少東,風流倜儻,紅星崔苔菁的前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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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仁健敬覆:
非常感謝令尊當年對先父與我的照顧,在那風聲鶴唳的時代,從發一張准考證到按照成績分發入學,這需要何等的道德勇氣?(坦白說,年輕時我還真是個不定時炸彈)
我記得當時用的憲法課本就是令尊自己寫的,但他也對憲法的某些條文有質疑處,那時美麗島事件的軍法大審剛過,說這話是很大有風險的。
願神祝福你們一家,也代先父再向令尊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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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中一教授再覆:
當時各校的確是因為政治顧慮,不敢接受。但是家父認為自己從事教育,凡事當以學生受教優先。所以不必道謝,家父並非因為朋友請託,而是因一貫原則而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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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仁健總結並敬悼:
郭逸民教授已在今年病逝,向這位在戒嚴時代能在教育工作上堅守良心的恩師,再次致上最深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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