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精神科的領域,我也做幾件我認為對台灣社會很重要的事。
第一項就是我在住院第四年住院醫生時,台灣社會發生一件驚天動地的事件,有個精神病人拿一桶硫酸去北市螢橋國小向二、三十個學生潑灑,當時媒體大篇幅報導,但都是負面報導,指稱精神病患像不定時炸彈,像吃人老虎、危險就在你身邊……等種種強調精神病人的危險。我當時看到這樣的報導很難過,精神病人若未得到很好的治療在社會也會闖禍。那個事件讓整個社會對精神病患越驚恐,原本台灣社會對精神病患就很忌諱,不喜歡到精神科就診,甚至病人也認為自己沒病,致使治療困難重重。加上發生這種事件負面報導讓人對精神病患更排斥。越不能接受。所以那時我就想到底台灣社會有多少精神病患未得到照顧,而被放逐在社會才會出事。那時剛好院長葉英堃教授向行政院研考會提出一個計劃,要調查全台灣精神病人數、精神病院有多少病床、台灣有多少精神科的醫生、有提供甚麼樣的治療,所以我和葉教授兩人用三個月時間,從屏東開始到高雄、台南、嘉義一路北上,再繞到宜蘭、花蓮到台東,環台一圈完成調查後,對我而言是很大的衝擊,因為前四年我是在全台最好的精神科醫院服務,那裡像是精神病患的天堂,在台北市立療養院的病患受到最好的照顧與治療,當我環台看到很多精神病患的實況,我受到很大的衝擊,因為我發現自己是在「天堂」(指北市療養院)只需照顧少數病患,相對的,在其他機構卻有多於幾十倍的病人受到如地獄般待遇。
關懷精神病人 飛入杜鵑窩
當時全台調查全台不論公私立共有八十間收容照顧精神病患的醫療院所,在我看來真正好的不到十間,其他攏是非常落後,用現代精神醫療的標準看來根本不合格,舉個簡單例子一間私人的精神病院收容了五、六百個患者,卻只有一個醫生,而護理師不到五位,也無社工師、心理師或職能治療師,而五、六百個患者在那裏不可能出院,攏是「關」到死。有可能那裡的醫生還沒受精神科醫師訓練,是退伍軍醫。那個年代就是對精神病患不重視,家屬都要放棄,只好找個地方將病患收容,政府也是這種心態。所以當時有很多所謂「路倒病人」就是倒在路邊的患者。不是被收容到流民收容所就是送到私人精神病院把他「關」起來,也不會去找其家屬。所以也無人替其付醫藥費,最後就是由社會服務單位或社會局編經費,依據收容病人數編列付款,所以當時台灣社會很多賺這種錢的機構,只是收容病患而無治療。
當時全台灣精神病患住院者約有六千床,但真正積極得到治療能出院,甚至能重回家庭、重返工作單位或學校的,可能不到一千床。剩下五千床都是收容如病人倉庫這種心態。我發現實際情況後,內心深感驚恐。
當時全台有僅有約一百個精神科醫生,相較嚴重的精神病患約有二、三萬人;而較輕微的病患約有近二十萬人跑不掉。加以那個年代也無精神衛生法,所以沒有任何法律保障病患的人權。所以在我們完成調查後,院長葉英堃就寫了個報告呈送行政院研考會提出精神科應該要有評鑑,即是收容多少病患要有多少專業人力配置……等的醫院評鑑建議。
當時,我們也有做建議因精神科醫生大量缺乏,所以衛生署是否能設獎學金鼓勵醫學系學生畢業後能加入精神科,假設他願意選擇精神科,就能領獎學金,這項建議與精神科評鑑後來都有實施。當然,後來我們也提精神衛生法,保障精神病人的人權。葉教授是以學者身分提正式建議給政府,但是政府要做多少?或能編列多少預算又是否能通過法案,非其所能決定之事。
我因為從學生時期就較社會運動、衝撞與批判體制,所以我的做法是開始走入民間社會,我寫一本書叫《飛入杜鵑窩》誰來關心精神病人?我把我看到很多病人悽慘的故事寫入其中,該書名《飛入杜鵑窩》因當時美國有部電影《飛越杜鵑窩》那是部描述精神病人因為在醫院受到很不人道的待遇、不好的照顧以致該病人每天都想逃脫精神病院,所以叫「飛越」,而「杜鵑窩」就是精神病院的代名詞,該部影片也獲得奧斯卡獎。
我寫的《飛入杜鵑窩》則和美國電影《飛越杜鵑窩》相反,該影片的病人是想飛出去;我是一個精神科醫生,我則是要「飛進去」那些設備不好、服務很差的精神病院,要來救這些患者。
我寫的《飛入杜鵑窩》提出誰來關心精神病人?就像我學生時代寫《山地服務在霧台》是要去關心偏鄉原住民,我現在擔任精神科醫生,我就鼓勵大家要來關心精神病人一樣的心情與想法。該書在那個年代也備受重視,這是全台灣第一本討論精神醫療病人實際受到待遇與專業醫師建議的書。
我以做社會運動的方法來引起民眾對精神病患的關心,我到很多大學演講並以幻燈片呈現實際狀況。我也到扶輪社、獅子會……等社團演講,後來也引起媒體重視。我記得有一天,當時電視只有三台的年代,有位華視女記者採訪我,該記者問我有關精神醫療的情況與要如何改善,我給她看很多幻燈片,她看後眼眶泛淚而哭著說:「沒想到,台灣社會有這種黑暗的角落,竟還有那麼多病患受到比動物還不如的待遇……」。但該記者看完後告訴我這些真相恐無法在其電視台完整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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