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從小到大，總會有一些喜愛的歌留駐心底，在不經意的時刻從心田縫隙中流淌而出，抒發了一些感懷，和淡淡的情愫。依著聽到、學到、情境和感受的不同，這些歌在各人的生命中也就有了特殊的意義。
美感的記憶
世界馳名的義大利民謠《歸來吧！蘇蘭多》描繪家鄉自然美景，海洋、天空、陽光及花朵，令遠方遊子縈懷眷戀，魂牽夢繫。
蘇蘭多岸美麗海洋，清朗碧綠波濤靜盪，
橘子園中茂葉累累，滿地飄著花草香。
可懷念的知心朋友，將離別我遠去他鄉，
你的身影往事歷歷，時刻浮在我心上。
今朝你我分別海上，從此一人獨自淒涼，
終日回憶深印胸懷，期待他日歸故鄉。
歸來吧！歸來，故鄉有我在盼望，
歸來吧！歸來，歸來故鄉。
美麗的家園水岸，遠行的人無一刻忘懷，鄉情聲聲呼喚，催促著遊子回家。
這首歌在50年代白色恐怖受難倖存的蔡焜霖前輩、蘇友鵬前輩口中，屬於「喜愛歌曲排行榜」的第一名！青少年時期受著日式教育，他們唱的是日文歌詞，在火燒島(綠島)蹲監服刑的日子裡，也有不少「外省籍」的獄友，彼此交換學會了華語歌詞。遙望海洋的對岸，就是美麗的家鄉台灣，思念難忍的時候、悲情湧現的時候，想到青梅竹馬的友伴卻還沒來得及告白的心聲……不禁對著汪洋大海高聲唱起「歸來，歸來！歸來故鄉！」潸然淚下。
孩提時候愛看的書、愛唱的歌成為救贖，音樂中的抒情和啟發帶給年輕人對生命的想望，熬過十多年苦難。
先父的年歲與蘇友鵬醫師相仿，雖然境遇不同，但成長期的教育應該類似，先父有著好歌喉，自彈自唱的《舒伯特野玫瑰》、《古諾小夜曲》、《義大利民謠我的太陽》……幾乎就是伴著我長大的「兒歌」！父親教我的歌多半是日文翻譯，間有德文、義文的原詞。
而這些美好的歌曲在我的生命中發生質變，產生大大的震撼，卻是在我從師大音樂系畢業，成為國中老師的時候。此刻聽到蔡前輩蒼老卻扣人心弦的嗓音，思緒不由得拉回到我的青春年代。
義大利號稱藝術之神寵幸的國度，造就人類文明。圖／作者提供
從溫室到野獸叢林
那時台灣剛剛全面實施「免試升國中」，所有小學畢業生無論是不是讀書的料、有沒有技藝專長和興趣、是否有家庭負擔……全部被塞進學區的國中，繼續接受三年填鴨教育。小小的山城原來只有3間「初中」，突然暴增為7所「國中」，師資和教育設備都嚴重不足，每班卻都有將近60位身高比小學時竄高十幾公分的大塊頭。在這種狀況下，教育當局幾乎只能祭出鐵腕，執行男女分班或分校，以及「能力分班」制度，來維持起碼的教室秩序。
能力分班就是以國語和算術的入學成績，(就像是初中聯考) 一分一分的排第一班、第二班，以此類推一路排下去，可想而知無論男生班、女生班，那些第九、第十班的孩子，是多麼沒有成就感、沒有學習動機、被老師和自我所放棄的一群！
誰要聽音樂老師講甚麼「升記號、降記號」？甚麼樂理、曲式、音樂史呀？那些學業好班早就被分數和填鴨榨乾了學習興趣，那些學業壞班呢？只想在這種不兇的老師課上胡鬧、搗蛋，發洩他們對大人世界的不滿。
說音樂系畢業的女生是溫室裡的花朵，一點也不為過。但至今，我仍堅定的相信「對美的嚮往」是人類的本能，只要開啟一線窺見美的視窗，就會在內心激發無窮的善念、想像、感受、體認，從而對他人產生仁慈、同情和愛護的心意。
最柔軟的、最有力
學校只有一台老掉牙的破鋼琴，但是已足夠我按下幾個和弦音，對比出不和諧的噪音，學生大大的感到驚奇！和弦音經過轉位、擴散，彷彿湖水映著月光，一片氤氳。《月光奏鳴曲》、《獻給愛麗絲》……那個性格暴烈、孤獨、遺世獨行的作曲家難掩內心脆弱，在曲子最終和弦，發出一聲嘆息！
從音樂家的生平，看到他們的天才、命運和苦難，遇上大時代歷史背景，譜出壯烈的篇章，成為人間的藝術瑰寶，撫慰了後世多少苦悶的心靈。而歌曲中雋永的詞和深刻的曲，透過音樂和文學的對話，又凝聚了人性中最高的情操──美與愛。從白居易到哥德、從李叔同到韋瓦第、從聖經故事到義大利民謠……年輕老師懷抱著對美的信仰，為學生鋪陳詩、樂、美、愛的氛圍，幫助他們在社會邊緣的危機之中，尋到一點點慰藉和平靜。
放牛班的春天
我任教第一年的第二學期，學生即將畢業的五月，先祖父無預警地仙逝了，我服喪假一星期後回到學校，同事都來安慰，我難掩悲傷到了上課鐘響還無法平復，過了十幾分鐘，想到學生一星期只有一堂音樂課，不忍心再缺課，便收拾心情上課去。這個學校依山而建，音樂教室在山丘之巔，我沿著石階往上走。突然，一陣男聲合唱傳來，在山石、樹枝、葉間迴盪：
但在我心中 充滿希望 因為你眼中 柔潤光芒
直入 我心的深處
驅散一切 一切憂傷
《啊！我的太陽》！那變聲期的破鑼嗓子，他們用著怎樣的熱情引吭高歌啊！好像把全部生命力都拿來歌頌這些陽光、希望，和奔放的情緒！
我怔怔的站住，從來，我只忙著和學生們鬥智、鬥氣，搞得身疲力竭，不知道他們這麼愛唱、唱得這麼快樂！啊，孩子！只要心中有陽光，陰影就被拋在腦後了，沒有老師、沒有鋼琴，又何妨？人生有些不如意，又何妨？
訓導主任在巡堂，走過我身邊時跟我說：「蔣老師，不簡單喔，三年九班耶！」
這一幕深深的印在心底，在我22歲的初夏，我已覺悟能當一位老師真是好大的福報。如今已走過大半人生，遇過不少人生關卡，而能平安度過，我相信在我很年輕的時候就擁有了很多很多小孩子純真的愛和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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