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台灣的端午時節,陽光猛烈地將所有熱力能量灌注在土地上,大地吸收了燠熱,而吊掛在彰化溪洲曬穀埕裡的一串串綠色菜豆,也趁此時將整整一季春雨滋養出來的鮮嫩,蒸發散逸到空氣裡,再把熱辣辣地太陽烘焙出來的清淡爽口,鎖進日益萎縮乾硬的豆仔乾裡,成就了「豆仔乾湯」這道下港農家菜餚的靈魂。
秀媽劉碧玉從櫥櫃裡拿出一小包豆仔乾,這是她搬到台北四十多年來,後頭厝的嫂嫂每年都會曬好寄給她的家鄉滋味,只要颱風來,菜價飆漲,秀爸就會叮嚀秀媽把豆仔乾拿出來煮,別買菜了。雖然秀爸已經走了好多年,超市的冷藏櫃裡也有各式的冷凍蔬菜,但秀媽一家一到颱風天,餐桌上還是必定得上這道豆仔乾湯。
端午前後,菜豆的盛產期,
長長的菜豆就會在每家的埕上晾曬開來...
秀媽總在霞紅滿天的颱風前夜,就先抓一把豆仔乾丟進溫水裡泡開,隔天窗外大風大雨,乾硬的豆仔乾已經舒展開來,準備好跟秀媽一家一起度過暴風雨。
現在秀媽的做法是先將排骨川燙去腥,再丟進冷水裡清洗乾淨,然後開火悶煮排骨,大概十五到二十分鐘,等到排骨的鮮甜將湯汁染白後,再丟進泡好的豆仔乾悶煮五到十分鐘,豆仔乾煮軟後,撒些薑絲,加鹽調味,這道樸實的農家料理「豆仔乾湯」就完成了。
這道料理看似簡便輕巧,但難得的是那把吸飽了下港陽光的豆仔乾。秀媽小心地將剩下的豆仔乾封好,忍不住叨念:「這最後一把了」,那個疼愛她的嫂嫂,離癌多年,去年走了,「接下來,不知道要去哪裡找豆仔乾。」
在農村溪洲,過去幾乎家家戶戶都會在田間闢出一小塊地來種菜自己吃,每年端午前後,菜豆的盛產期,長長的菜豆就會在每家的埕上晾曬開來,像衣服一樣,一串串掛在竹竿上,曬到乾扁後,再將長豆剪成一小段。沒有冰箱的古早時代,就用這個方法保存食物,妙的是,豆仔乾不像其他醃製蔬菜,得加大量的鹽才能保持食物不腐爛,而是什麼都不加,只在曬前稍微川燙去青,剩下的就交給太陽,曬得夠乾夠硬,可以存放好幾年都不會壞。
她回娘家,看見桌上的魚、肉,
總忍不住掉下淚來,「為什麼會嫁成這樣!」
出身中醫師家庭的秀媽嫁到農家時,每天只有豆仔乾、高麗菜乾、蘿蔔醃…各式乾菜可以吃,得等到初一、十五,公公才會買一小塊三層肉回來拜拜,一家十幾口,都等著這好不容易的蛋白質。為了讓每個人都嚐到,公公總把三層肉絞成碎肉,交代家裡的大嫂煮成瓜仔肉,但大嫂忙了半天,端上桌的卻只看到肉湯跟鹹瓜。
不甘心沒肉可吃的二嫂,覺得奇怪,偷偷調查,才發現大嫂把煮熟結成球的瘦肉,一整坨挖起來,藏在房裡,妯娌間就這樣吵了起來。「後來每個月輪流煮,就輪流藏肉啊!」
秀媽搖頭嘆息,她回娘家,看見桌上的魚、肉,總忍不住掉下淚來,「為什麼會嫁成這樣!」父親當初怕她搬不動一布袋的米,拒絕了米廠的提親,又覺得公務員領「紙袋錢」,固定薄薪養不起家,遂將秀媽嫁給人在台北做生意的隔壁村老實人,「每天都可以看到現金,比較好。」
家裡人都叨念秀爸在台北自由賺錢,偷懶享受,沒有人知道,他國中畢業後一個人上台北打拼,才下車,就水土不服住院打點滴,媽媽攢給他的一百元,就這樣花光了。秀爸只得住公園,一邊打工,一邊唸夜校,住了兩年,遇上在工地工作的國小同學,才搬到工寮去。
娶了秀媽,只得暫時放在老家,幫忙務農,秀媽感嘆,那時真苦,生了孩子,也沒得休息,累到常常騎著鐵馬在鄉間,一陣頭暈目眩襲來,得蹲在路邊好一會,讓自己恢復精神。後頭厝的嫂嫂心疼她,不但幫她帶孩子,還幫忙下田,秀媽苦笑說:「她真傻,以為這樣我可以輕鬆點,但哪有,只是讓夫家多一個人手而已,我該做的事,一樣也沒少。」
秀媽心底討厭這一味,乾乾扁扁的豆仔乾,
猶如她婚姻帶來的落魄生活
貧窮跟勞累,卻只有豆仔乾湯配飯吃,當時,哪買得起排骨,只放了一勺豬油爆香蒜頭,增添肉味。秀媽打從心底討厭這一味,乾乾扁扁的豆仔乾,猶如她婚姻帶來的落魄生活,只有過季的養份,那年代的女人,一切也只能忍耐。
分家後,秀媽跟著秀爸搬到台北,隨著台灣經濟起飛,生活慢慢好轉,餐桌上魚肉不缺,豆仔乾成了鄉愁的滋味,那個比母親還親的農村嫂嫂一年年曬好寄來,關愛與擔憂都在這飽含故鄉陽光的豆仔乾裡。
秀媽攪動著湯匙,豆仔乾湯已經熟透,她舀了一碗要我嚐嚐,久置的豆仔乾咬起來竟意外有著新鮮豆子的爽脆口感,散溢在嘴裡的滋味清爽淡雅,有種說不出來的熟悉感,好久,我才想起,這不就是熾熱的夏季午後,在鄉野間才會聞到的那種大太陽曝曬在草地上的味道。原來南台灣的陽光都在這裡了,這是下港的烈日,才能孕育出來的獨特滋味。
也難怪秀媽不停叨念:這一味,來台北從沒看北部人吃過:「恁台北沒日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