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綠色粗體字皆為薩豐生前語錄。
六月的薩爾斯堡,不尋常地成了陰鬱濕冷的雨季。
那天,朋友們藉由社群媒體和電郵相繼傳來訊息,我的情緒因此陷入急凍冰原。
《風之影》作者薩豐癌逝美國洛杉磯。
「人若不了解死亡,便是對生命一無所知。」
薩豐短暫的五十五年生命中,已陸續送走了父母和唯一的兄弟。幾度直面至親死別,才能有此真實卻慘烈的體悟。或許,他也感悟了村上春樹在《挪威的森林》中所言:「死不是生的對立形式,而是它的一部分。」或許,正因為如此,他活得比別人更認真、更努力,長年以近乎捨身的絕大熱情致力於創作,包括小說和電影劇本。
寫作是苦行,身心都煎熬,但苦樂相伴。就算生活裡大多時候身處在孤獨中,但那是一種癮頭,嘗過就很難戒斷。
「我已經體悟:孤獨往往是通往平靜的道路。」
為了維護生活的淨土,薩豐極力捍衛隱私。雖然不至於隱姓埋名,但配合新作出版的行銷活動已是極限。活動落幕後,他會遠離家鄉過多的注目,回到那個他只是滿街凡夫俗子之一的洛杉磯。
「在某些時代,在某些地方,作為一個平凡的無名小卒反而比有頭有臉的大人物更值得尊敬。」
因為他把隱私封鎖得滴水不漏,直到他已故去,我們才知道他曾努力抗癌兩年。2018年初,他在倫敦尋覓新居,計畫重返歐陸生活,卻因身體出現病徵而發現癌細胞已經進駐體內。而且,癌細胞比他的意志力更頑強。
生死有期,縱使我們都恨死愛生。
「置身濁世,縱有多少財富,若無人可分享,那就是一文不值。」
薩豐是富有的。結縭二十五年的愛妻伴隨他走過生命最重要的每個時刻,用愛寫下了句點。親情、愛情、友情,薩豐的筆下人物,始終都在闡述人間的愛。
2017年早春,抗癌已年餘的婆婆從醫院返家。她知道,生命已近終了。我們遵從她的意願,讓她在自己一手打造的家裡多停留一點時間,片刻都珍貴。當時,我在薩爾斯堡和維也納婆家之間頻繁往返,隨身一定帶著正在譯的《靈魂迷宮》,希望能盡量善用零碎時間工作。
那天,我在婆婆病榻旁看書。老人半睡半醒,大多時候已無力交談,但她這時候卻突然開口了:
「妳是個聰明的女孩……喜歡看書的人,腦子一定不差的。我也希望自己是個聰明的人……」
臨終前的婆婆意識混沌,顯然已經不認得我了。但我們有個很重要的連結:書籍。我們都喜愛閱讀。在我們平凡簡單的生活中,閱讀讓我們的生命豐富許多。
我在清貧的農家成長,閱讀並非理所當然的嗜好。勤儉的父母重視孩子的教育,但課外書籍列入奢侈品等級。
即使如此,我與書籍的邂逅,總是美好。
鄉下的國中校門口,堪稱荒涼,除了一家小雜貨店,就是一家新開的小文具店。但有令人驚喜之處:文具店兼賣書籍!我沒錢買書,只能厚著臉皮站在店裡讀書,但有心理準備,老闆遲早要把我趕出去吧?
個頭嬌小的老闆娘慷慨大氣,非但不趕人,還搬來一張凳子請我坐下來看書;滿頭白髮的老闆是外省退役軍人,臉上總是掛著笑,常要提醒我天黑前回家,免得父母擔心。單調的國中三年,因此富足。考上高雄女中,老闆夫婦還送了我一枝鋼筆當賀禮。
初讀《風之影》時,我想起了這段美好的青春歲月。當時,這本小說尚未引起注目,但讀後的悸動非比尋常。只有我獨享,太可惜了!於是,我收起害羞的性格,鼓起勇氣向圓神出版社的主編推薦這本書,盡我所能,介紹內容情節和作者……小說很迷人,在座的編輯們都喜歡,但有個問題:這麼厚的小說……華文出版市場中,書籍的厚度和銷售的難度通常成正比。這個顧慮,我能理解。
但是,我仍未放棄。此時的《風之影》在西班牙的讀者口耳相傳之下闖進暢銷榜了,媒體也開始有了相關報導。收集了這些優勢,我繼續「糾纏」出版社,總算圓滿促成這段因緣。
在此同時,我的人生另一段因緣也開花結果了。我決定結婚,移居他鄉。從台北到薩爾斯堡,接著伴隨丈夫從薩爾斯堡到美國費城進行研究計畫,我的《風之影》譯程是我一生難忘的「三城記」。
因為我一心懸念《風之影》的譯稿,新婚和異鄉生活的挑戰都被最小化了。
何其慈悲的恩寵!
薩豐花了近二十年完成「遺忘書之墓」系列四部小說。二十年來,我生命中幾度悲歡轉折也和這四本小說的出版或多或少產生了關聯:《風之影》出版時,我結婚赴歐;《天使遊戲》譯完後,我懷上了孩子;《天空的囚徒》問世,我的孩子正好上幼稚園;翻譯《靈魂迷宮》期間,我親愛的婆婆癌逝。
「有人想起我們的時候,我們的存在才算數。」
生命的景致,或是滿園芳華,或是無垠荒原……終究是鏡花水月。薩豐才氣縱橫,我們會經常想起;他遺留的文字,已經刻下了絕美的印記。
薩豐生前熱愛龍,據說家裡有眾多龍的收藏品。在天上的另一個世界,希望他仍是叱吒江湖的飛龍。
感謝他為我們寫下的每一段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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