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品味與藝品賞析
肉粽是台灣的國民美食,但內行人都知道南部粽不等於北部粽。典型的南部粽以月桃葉包生米餡料後水煮,吃起來有粽葉香;北部粽將生米與餡料一起炒過後再蒸熟,米粒中帶有油香。如果你到府城台南吃早餐,在地人會建議你來一盤道地的土豆菜粽,搭配一碗小魚乾味噌湯。
藝術品貴在美學風格的創新,如同台灣小吃美食各展特色風味,國人若能將品味美食的經驗,引為觀賞藝術品美學風格的視覺思考,那將有助於為自己打造一把審美的鑰匙。
風格,經常被用來形容具有特色的藝術品,意指藝術作品整體表現具個人性、時代性或地域性面貌。藝術風格形成因素,通常源自藝術家個人不同的生活經歷、藝術素養、情感傾向、審美觀點的不同,同時也會肇因於作者所屬時代、社會、民族等生涯背景的影響。
畫風,顧名思義是做畫的風格。畫風的探討經常涉及空間、色彩、筆法等要素。如荷蘭畫家梵谷(1853~1890)的〈自畫像〉系列多達30餘張,但割耳朵前後的自畫像的比較,最能見證梵谷短暫藝術生命轉變歷程。
順益原民博物館創辦人林清富曾言:「我買畫只進不出,盡可能收藏同一畫家早、中、晚三階段代表作。」基於上述理念,本文配合「2018揭開台灣美術史櫥窗」特展,將引用順益典藏之廖繼春與張義雄兩位畫家作品,試著從藝術家的生命歷程來探討其作品風格的顯性與隱性表現。
台灣色彩魔術師——廖繼春(1902~1976)
廖繼春,臺中豐原人,身為佃農貧窮子弟,奮發向學,在未婚妻資助下,於1924年赴東京美術學校深造,就讀東京美術學校圖畫師範科系。1927年畢業返國後,與畫友共同組成「赤島社」。1928年以作品〈芭蕉之庭〉入選帝展,受到畫壇肯定。多次於各項繪畫比賽中大放異彩,獲得佳績。從1932年起,擔任臺展審查員。1945年執教於師大美術系,教育無數美術青年才子,為臺灣美術重要前輩畫家之一。
廖繼春1962年應邀至美國考察美術回國後,作品從類印象派的客觀描繪,逐漸轉趨主觀的半抽象表現,筆觸較為奔放,色彩更加繁複,不但具律動的節奏感,更表現出七彩繽紛的抽象化詩意。廖繼春彩筆下的觀音山、龜山島系列,在色彩與形式表現上可發現極大差異,因此有「台灣色彩魔術師」的稱號。
〈豐原風景〉油畫,1932。圖/順益台灣原住民博物館典藏
〈豐原風景〉於1932年廖繼春三十歲時完成。這幅作品不僅是畫家的故鄉風景寫生,也是日治時代豐原山城近代化發展的寫景。淋漓的筆觸,優雅的色彩,是作者隨性寫生的一幅家鄉風景畫。畫中強調近、中、遠的空間配置,也生動地描繪空氣中光影的流轉,此作可視為畫家早期類印象派畫風的寫生小品。
〈風景〉油畫,1962。圖/順益台灣原住民博物館典藏
〈觀音山〉是廖繼春60歲風格轉型的代表作。熱鬧的畫面,很能吸引觀畫者對昔日淡水港的想像,然而理性的觀畫者或許會提出下列疑問:層疊山巒的觀音山為何變成獨立的三角形?觀音山左右肩怎會有雲霧的山峰?此作畫面呈現深藍的山色,和一般熟悉的觀音山印象相去甚遠?
觀音山不僅是淡水名景的主角,也是台灣前輩畫家描繪題材的最愛。廖繼春畫筆下的觀音山作品不只一幅,除了這幅藍色調觀音山,也有粉紅色觀音山,有此可見證廖繼春為何被藝評家尊稱為「色彩的魔術師」或「東方馬諦斯」。換句話說,廖繼春是台灣前輩畫家最早跳脫印象派的畫家,此時他已不再是透過眼睛描繪自然的寫生畫家,他獨特的發展出「廖式風景畫」,在廖繼春主觀情感畫筆下的色彩,經常帶有童話式的純真,內容涵跨古今時空,這種非自然再現的風景畫又被稱為意象風景,也就是畫家心裡的風景。
〈風景〉油畫,1970。圖/順益台灣原住民博物館典藏
藍白相間的色塊,加上符號化的簡鍊線條,呈現出幽微神秘的氣氛。觀者若細看似可發現隱藏的花草林木,屋舍小徑夾雜其間,隱約中彷彿可以聽見蟲鳴鳥叫。層次交疊的豐富色彩中,以藍、綠為主調,透過微妙的灰紅色點綴,打破了藍色的沉靜。此〈風景〉畫完成於廖繼春訪美歸國8年後,畫面中的自然風景已簡化成形色符號,彷彿音樂旋律如歌似詩,此畫應是受紐約當代抽象表現藝術影響之代表作。
基於廖繼春訪美後抽象表現新作系列的發表,也助長了台灣七O年代「五月」與「東方」畫會運動的發展,因而他被稱為推動台灣現代畫的先驅者之一。
孤寂流浪的畫家——張義雄(1913~2016)
出生於嘉義市東門的書香世家,十歲時親見陳澄波於嘉義圓環一帶寫生作畫,因而萌發欲為畫家的志願。1932年父親過世後,張義雄赴日本川端畫學校進修。
1947年台灣爆發二二八事件,啟蒙老師陳澄波受難,嘉義在地的兩位畫友歐陽文、詹浮雲先後遭白色恐怖入獄。1964年,想要離開戒嚴的台灣,經日本停留時被騙光積蓄,只好在街頭為人畫像,甚至撿廢紙為生,生活刻苦,後居留日本持續創作。自1980年(67歲)起定居巴黎,接連入選法國沙龍展,並獲得法國政府發給藝術家年金,是臺灣第一位獲得此等殊榮的藝術家。
〈胡同之雨〉油畫,1963。圖/順益台灣原住民博物館典藏
胡同指的是城市裡窄小的老巷道,是都市規劃未形成前的產物。本作描繪胡同小徑的夜景,小雨將石瓦紅磚的顏色染得更深,牆壁與馬路上反射著雨水的濕潤,然而屋舍門窗空洞晦暗,巷弄裡撐傘的孤獨行者,只能不停腳步的走向未知之境。
〈黃花〉油畫,1988。圖/順益台灣原住民博物館典藏
張義雄早年因生活困頓與承受228事件心靈之苦悶,畫作多採用粗重強烈的黑線條與色塊,1980年起長居巴黎後,受到夏季晝長夜短及藝術之都的影響,畫風轉為明朗。
〈黃花〉是張義雄定居巴黎8年後的代表作。畫面空間簡明俐落,透過畫刀的平抹筆觸,黃花成為畫面中最亮眼的焦點;赭紅的背景看似溫暖,襯托著白色木椅上的小黃花,投射出異鄉畫家孤芳自賞的心境。
張義雄作品以靜物及風景畫為著稱,早期喜以黑而粗厚的線條描繪物體輪廓,色彩凝重深沉,被日本畫壇稱為「東方的野獸派」、「黑線條」畫家。隨著生活安定和心境轉變,畫家晚年對靜物的描繪更加深刻,曾說過:「相較於美麗的風景,靜物更能將自己的個性注入其中,表達出自我獨特的風格。」〈黃花〉作品中,沈鬱的黑線逐漸化為明朗的白色塊與中間調,以畫刀厚塗技法,創造出如同地毯般的厚實感,看似簡潔理性的靜物畫背後,畫家頑強又孤寂的心境,不減當年。
〈粉鳥出頭天〉油畫,1994。圖/呂雲麟紀念館典藏
這幅4號小油畫完成於1994年,並參展南畫廊第二屆「二二八紀念展」。畫中有一隻展翅沖天的鳥,是台灣俗稱的粉鳥,也是爭取民主自由的和平鴿,飛離了大紅的血腥世界,半個頭已經探入白色光芒的未來。畫家表示:左下角的青天光芒暗示著國民黨戒嚴旗,藍色的青天太陽墜落在畫面左下方,它的六個光芒組成國字「二二八」,這隻鳥正從血紅的禁地,奮勇遠離,迎向光明。此作畫面隱喻著:嘉義籍的張義雄,雖因家鄉二二八事件,被迫長期旅居日本和法國,卻對祖國台灣的社會民主與政黨輪替心懷高度期待。
社會事件是藝術家創作無法迴避的基因
1937年畢卡索完成了〈格爾尼卡〉油畫作品,透過這幅巨作批判西班牙佛朗哥將軍發動內戰的反人道作為,此作也讓他獲得二十世紀「反戰畫家」之稱。
1947年黃榮燦發表的版畫作品〈恐怖的檢查〉,是台灣美術史中第一幅介入社會事件的人權藝術傑作。出生於中國四川的黃榮燦,原本是受到魯迅影響的社會主義創作者,二次戰後來台期間,因在國民黨戒嚴時期發表此作,而遭當局政治迫害與槍決。由於台灣前輩畫家陳澄波與黃榮燦,先後在二二八事件與白色恐怖時期遭到槍決,因而肇始二次終戰後台灣美術家參與社會關懷的人權藝術創作進入萎縮的寒冬期。
社會事件是藝術家創作無法迴避的基因,這種基因在作品表現上,因人而異,有時是顯性的,有時是隱性的。1947年前輩畫家陳澄波因擔任二二八和平使者被槍殺於嘉義火車站前廣場,事件後李石樵發表了兩幅大畫,一幅標題為〈建設〉,實質內容是賣菸庶民在廢墟中求生存;另一幅標題為〈農家樂〉,而畫中人物各個都是愁眉苦臉的勞動生產者。1948年李梅樹也發表了名為〈郊遊〉的百號油畫,創作內容看來是家庭旅遊,實則隱喻有家歸不得的無奈。換句話說,在高壓政權下的畫家,為了生存,會創作出言不由衷的作品。跟此事件相關的同時代畫家廖繼春與張義雄,其作品風格在二二八事件後又有何影響呢?
「我不會講話,我用畫來說我的話。」從廖繼春的生平與自畫像中,可以感知他這位佃農之子不善人際互動與口語表達的本性。面對二二八事件的衝擊,廖繼春言談間曾表示對陳澄波受難的哀傷,也表示對李梅樹積極參與環境改造的敬佩。如果從廖繼春之解嚴前後兩幅龜山島畫作來觀看,相近的海景與視角,1956年〈龜山島晨曦〉,此作畫面晦暗,投射出戒嚴期間台灣人不得任意靠近海防的小心噤聲與壓抑情緒。另一幅1970年〈龜山島〉,海天之間放射出童話式的夢幻色彩,除了暗示著台灣逐漸已脫離軍事戒嚴的控管,隱約再現福爾摩莎的美麗世界,同時也釋放出畫家在解嚴前18年逐漸舒放的心境。
左:〈龜山島晨曦〉廖繼春,1956。圖/東之畫廊提供;右:〈龜山島〉廖繼春,1970圖/東之畫廊提供
與陳澄波有師生之緣的張義雄,個性倔強的他面對二二八事件,為了避禍而只能遠走異國,過著孤寂流浪的創作生涯。1984年張義雄作品〈自畫像〉完成於定居巴黎後第四年,畫中色彩帶有磚紅的鄉土溫度,但眼神與嘴角堅毅的展現藝術家不妥協的硬頸性格。完成此自畫像後的1898年,身在巴黎的張義雄為了關懷台灣「520農民事件」,慷慨捐出總數約500號油畫於台北春之藝廊義賣,並將全部所得捐給農權會。1999年〈小丑〉畫中,一臉厚重粉白的小丑,以誇張的造型現身,雖在燈紅舞台上擠出微笑,眼神中仍散發著身不由己的生命漂泊感。1987年台灣戒嚴法雖已解除,然觀者若相對觀看張義雄的〈自畫像〉與〈小丑系列〉,不難讀出這位漂泊異鄉半輩子的畫家,追求藝術的堅毅意志與其內心的孤寂。
活到102歲的張義雄,一輩子畫了很多靜物與風景畫,晚年卻以小丑系列做為百歲大展主題,這位嘉義籍畫家,半輩子流浪於他鄉,雖領有法國政府的藝術家年金,但無法腳踩家鄉土地自由創作。「為了生活得忍耐暫時的逆境,這是人生對我們的磨練」。張義雄在「小丑人生~張義雄百歲展」的訪談中的這句話,或可成為孤寂流浪異鄉半世的無奈心境。
左:〈自畫像〉張義雄,1984。圖/蘇振明翻拍提供;右:〈小丑〉張義雄,1999。圖/蘇振明翻拍提供
蕭瓊瑞主講:「台灣油畫家風格之流變——以廖繼春、張義雄、張炳堂為例」
配合順益台灣原住民博物館《2018揭開台灣美術史櫥窗》展的美育系列講座,8月11日(週六)下午將舉行第五場,特邀國立成功大學歷史系所蕭瓊瑞教授擔任主講,主講者是國內知名藝術史學者,專研台灣美術史、中國近代美術史並曾擔任台南市政府文化局局長。本館配合蕭教授演講也將在講座藝廊特別展出廖繼春、張義雄、張炳堂三位台灣前輩藝術作家作品,讓聽講者更深刻見證這三位畫家風格演變的歷程。
文章屬作者個人意見,文責歸屬作者,本報提供意見交流平台,不代表本報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