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平埔血脈相傳的台灣歌謠─望春風

獨夜無伴等君來，
風騙不知把門開；
崩山情歌風吹竹，
聽聲疑是情郎來。──〈望春風與平埔情歌〉

每個族群都有許多世代傳唱的歌謠，有的是傳統民歌，有的是創作歌謠，從深層文化的傳承看，很多人們普遍愛唱的創作歌謠，實際上都會有古代傳統民歌的血統。台灣人最愛唱的愛情歌謠〈望春風〉，就是其中含有台灣早期平埔族情歌血脈的一首。

獨夜無伴守燈下，清風對面吹。
十七八歲未出嫁，見著少年家；
果然標緻面肉白，誰家人子弟？
想欲問伊驚歹勢，心內彈琵琶。
想欲郎君做尪婿，意愛在心內；
等待何時君來採，青春花當開。
聽見外面有人來，開門該看覓；
月娘笑阮戇大呆，予風騙不知。

「望春風」就是想望春風、想望愛情的到來。這首李臨秋寫於1933年，日本昭和八年的〈望春風〉，說出天下懷春少女，想望愛情的共同心聲。配上鄧雨賢優美的旋律，由當時當紅歌星純純（劉清香）主唱，一出版即轟動全台灣。李臨秋刻畫少女的思慕愛情，不只細膩生動，對台語的運用，更是活潑趣味，諧韻順口，很有鄉土民歌風味。

整首歌以少女為主角，歌詞的感情意境，實是男女通用，把主角換成男生，思慕愛情的心聲相同。所以，不分男女唱〈望春風〉，都會勾起青春少年戀愛時的忐忑情懷與甜蜜記憶。

很多報導都說李臨秋寫〈望春風〉的靈感，是來自中國古典文學《西廂記》的「隔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兩句詩。也有人找到1927年的黑白默片電影《西廂記》，說是〈望春風〉歌詞典故源頭。

中國古典文學《西廂記》，是根據唐代元稹傳奇小說《鶯鶯傳》（又名《會真記》）改編成的雜劇。《鶯鶯傳》原詩叫〈明月三五夜〉：「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似玉人來。」崔鶯鶯寫給張生「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這二句，是「花動拂牆紅萼墜，分明疑是情人至」的意思。是暗示張生在那有明月的十五日夜晚，從花樹下爬牆、跳牆前來西廂約會。張生接到詩真的跳牆去與崔鶯鶯相會。

兩相比較，《西廂記》的「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是唯恐人知的偷偷越牆去約會；〈望春風〉的「聽見外面有人來，開門該看覓」是自由無拘的戀愛。字面上的意境是有彷彿，原文實際上的情境並不彷彿。而且〈望春風〉歌詞長，情節豐富，也不相同。

1927年的電影《西廂記》，是黑白無聲的默片。筆者看過，電影裡面並無「隔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二句詩，說〈望春風〉歌詞的典故源頭，來自這默片，實屬附會。

台北大稻埕公園，李臨秋專注寫作塑像。（呂佳憲攝影、呂自揚提供）

李臨秋〈望春風〉手稿。（李修鑑、呂自揚提供）

李臨秋回憶作〈望春風〉的日文手稿，寫說靈感來自淡水河邊的少女。未說是來是《西廂記》。至於李臨秋有一張〈望春風〉手稿，歌詞旁有寫著「西廂記」三字，可能是記者當時提到《西廂記》，因而在歌詞旁記下「西廂記」，而引起誤會。

〈望春風〉歌詞與《西廂記》無關，卻與清代平埔族〈崩山八社情歌〉，情節意境皆很相同。

台灣原住民，天生善於唱歌跳舞。1722年，清黃叔璥來台巡察後著《臺海使槎錄》，採錄有許多南北路社番的番歌，他把歌詞翻譯成漢文，其中〈崩山八社情歌〉的歌詞是：

夜間聽歌聲，我獨臥心悶。
又聽鳥聲鳴，想是舊人來訪。
走起去看，卻是風吹竹聲！
總是懷人心切，故爾。

崩山在今台中大甲一帶，當時有八番社。把〈望春風〉和〈崩山八社情歌〉的歌詞相對照，其意境、情境是如此的相同：

〈望春風〉的第一句：「獨夜無伴守燈下，清風對面吹」，對照〈崩山八社情歌〉第一句：「夜間聽歌聲，我獨臥心悶」。〈望春風〉的「聽見外面有人來，開門該看覓；月娘笑阮戇大呆，予風騙不知」，對照〈崩山八社情歌〉的「又聽鳥聲鳴，想是舊人來訪；走起去看，卻是風吹竹聲。」

〈望春風〉寫的是夜裡孤單無伴，相思愛情的女子，聽見外面有人來的聲音，以為是意中人來了，趕快開門去看；〈崩山八社情歌〉唱的是夜裡獨臥心悶的女子，聽到外面有鳥鳴聲，以為是情人吹簫琴約會的聲音，就立刻起身走去看。結果，兩個聽到的都是風和竹的聲音，都是誤把風聲以為是人聲。

兩首歌，都是以思慕情人夜未眠的戀愛女子為主角，所描寫的主要情節和情境，可說完全相同。一首是共同生活經驗與感情的平埔民歌，一首是個人創作的台語歌謠。

李臨秋〈望春風〉，歌詞的內容、意境，與平埔〈崩山八社情歌〉如此相同，年代雖相差二百年，從台灣平埔的歷史長河和文化的深層來看，明顯流有平埔情歌的血脈，是含有傳承台灣平埔情歌血脈的創作。

已傳唱百年的〈望春風〉，從頭到尾，句句皆琅琅上口，平易近人。整首歌的情感是率真至情，樂而不淫，哀（愁）而不傷。意境之美，已臻愛情詩歌「思無邪」的境界，曾獲選為台灣百年歌謠第一名。李臨秋寫〈望春風〉時才二十五歲，作曲的鄧雨賢也才二十七歲，兩人皆是台灣歌謠史的天才。

黃叔璥《臺海使槎錄》書封面。（呂自揚提供）

《臺海使槎錄》〈崩山八社情歌〉原文。（呂自揚提供）

附記

2008年，深研台灣歷史的杜正勝曾把黃叔璥採錄的〈崩山八社情歌〉，改作成一首四句五言詩，即認為台灣民謠孤夜無伴，具有平埔血統。簫聲指平埔男子約會吹鼻簫：

月夜聞簫聲，獨臥心頭悶；
疑是舊人來，開門風吹竹。
月夜聞簫聲，獨臥心頭悶；
疑是舊人來，開門風吹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