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標題【民報】【專文】傅正:超越黨籍、省籍與國籍的台灣民主鬥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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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文】傅正:超越黨籍、省籍與國籍的台灣民主鬥士

 2016-05-27 18:36
1986年傅正的民進黨黨證。(翻攝自傅正與戰後台灣民主運動,資料來源/中研院近史所)
1986年傅正的民進黨黨證。(翻攝自傅正與戰後台灣民主運動,資料來源/中研院近史所)

四十年來,我在台灣所追求的,甚至不惜以自由為代價乃至生命為代價所追求的,第一是民主,第二是民主,第三還是民主。除了民主,只有民主。
~傅正,1989

台灣能有今天的民主成就,許多民主前輩的努力不應或忘,傅正(1927-1991)即是其中一位。1950年代他是《自由中國》的作者與編者,1960年投入中國民主黨的籌組,而與雷震等人遭到國民黨當局逮捕。1986年又參與籌組民主進步黨,是戒嚴時期少見的跨越兩次組黨活動的民主鬥士。

今(2016)年5月10日是傅正逝世25周年的日子,30年前他參與籌組的民進黨也於5月20日全面執政。在台灣展開政治新局的此刻,緬懷傅正對台灣民主的貢獻,並揭示其超越性的精神意涵,應有深刻的時代意義。

一、從「蔣經國之路」到「雷震之路」
傅正,本名傅中梅,1927年出生於中國江蘇。當中日戰爭波及到他的家鄉時,高中還沒畢業就參加了青年軍。戰後就讀於上海大同大學經濟系與武漢大學政治系。不久,因國共內戰而被迫逃難,日後留下沉痛的回憶:

「就在這一段逃命的路上,眼看無數背著幼小子女逃命的父母,因為實在無法長久的背著跑,只有狠心的從背上解下來,丟在路旁,而自己逃命;但有的父母,特別是母親,寧可留在路邊等死不逃,也不願丟下孩子,有的父母雖然丟下孩子,聽到孩子的哭叫聲,又跑一步回頭看一次,又不忍心的跑回來,重新撿起自己的孩子;甚至有的丟了又撿,撿了又丟,反覆幾次,不知如何是好;有的父母,因為要不要丟下孩子而爭論、爭吵,乃至相擁而哭。」

這段經歷對他日後投身民主運動有著極為深遠的影響,他說:

「親身經歷了國共兩黨用槍桿子搶政權的血淋淋教訓後,更堅定了我對民主的信念……所以,四十年來,我在台灣所追求的,甚至不惜以自由為代價乃至生命為代價所追求的,第一是民主,第二是民主,第三還是民主。除了民主,只有民主。」

1950年傅正來到台灣,起初在軍中擔任政工,1952年被調到政工幹校,成了國防部政治部主任蔣經國領導下「訓練政工的政工」。然而,蔣的言行逐漸令他失望。例如,蔣曾要求他們做到兩點:「一是忠實性,這就是要無條件的服從領袖」;「二是鬥爭性,這就要健全的組織,組織者也就是只許我存在、不許別人存在」。傅正聽了以後,相當不以為然。而且也警覺到台灣正逐漸被國民黨型塑成「講統制思想的極權社會」,還認為蔣介石正在走「家天下的老路」,要將大權「移到蔣經國的手裡」。

因此,他對國民黨當局、特別對蔣經國的態度逐漸「由熱望而變成絕望」,而在日記裡出現要剷除蔣、打倒蔣的記載,甚至還痛罵蔣是「殺人不見血的劊子手」。1953年底毅然離開政工幹校,跟蔣經國/國民黨路線分道揚鑣,進而從「蔣經國之路」轉向「雷震之路」。

    
左圖:傅正1951年參加國防部政幹班的講習證。(翻攝自傅正與戰後台灣民主運動,資料來源/中研院近史所)
右圖:1958年傅正的台大政治系畢業證書。(翻攝自傅正與戰後台灣民主運動,資料來源/中研院近史所) 

二、《自由中國》的作者與編者
1955年,傅正就讀台大政治系,開始在雷震主持的《自由中國》半月刊發表文章。其中以批判救國團、反對蔣介石三連任總統,以及批評國民黨黨產等文章,特別具有歷史意義。

中國青年反共救國團成立於1952年,由蔣經國擔任團主任,被視為國民黨在校園實施黨化教育的重要組織。1958年起,傅正撰寫三篇社論,一再呼籲撤銷救國團,這是他從「蔣經國之路」轉向「雷震之路」的具體展現。

1960年,蔣介石兩任總統任期屆滿,依憲法規定不得再連任,然當局卻透過大法官解釋與修改臨時條款等手段,使蔣介石得以三連任。此時《自由中國》刊出多篇文章加以反對,傅正個人更發表了十多篇反對三連任的文章,日後因此被羅織入獄。

再者,1960年6月1日,傅正撰寫社論〈國庫不是國民黨的私囊!──從民社黨拒受宣傳補助費說到國民黨把國庫當作黨庫〉,警告國民黨當局,如果「硬把國庫當作黨庫,乃至把國家當作一黨私產,不過是自絕於人民,自取滅亡而已!」半個多世紀前傅正這篇檢討國民黨黨產的文章,對今天提倡轉型正義、追討國民黨不當黨產的行動,極具啟發意義。

另外,1958年開始,傅正接受雷震之邀,成為《自由中國》的編輯,此後也成了雷震以外該刊另一位靈魂人物。尤其因處理地方選舉的文章而與台籍民主人士互動的經驗,對他日後的組黨志業有著深遠的影響。

三、「中國民主黨」組黨運動的參與者
1960年「中國民主黨」組黨運動,是戰後台灣組黨運動的濫觴。它包括兩條歷史脈絡:一是以「本省」籍政治人物為主的選舉脈絡(如省議會的「五龍一鳳」),一是以「外省」籍知識份子為主的思想脈絡(如《自由中國》的知識份子)。早在1950年代前期,他們已開始鼓吹成立反對黨。1957年地方選舉之後,則有比較頻繁的互動。1960年地方選舉之後,正式展開「中國民主黨」的籌組。

就傅正而論,作為《自由中國》的作者,他是第一位使該刊的反對黨主張與地方選舉產生關聯、並將台灣本土政治人物納入反對黨思考的關鍵人物。而作為《自由中國》的編者,他更大力支援台灣本土政治人物的文章在該刊發表。日後反對黨的籌組,即是朝這兩個脈絡的連結來發展。而且在整個《自由中國》社裡,傅正與雷震是少數既以言論鼓吹、也以行動實際參與組黨運動的人士。在組黨過程中,傅正扮演檯面下的重要角色。他擔任該黨籌備委員兼秘書,也負責許多文稿的起草乃至各地座談會的部署。這些工作歷練成為他日後參與籌組民進黨時不可或缺的重要經驗。

四、白色恐怖的受害者
就在「中國民主黨」準備成立之際,1960年9月4日警備總部以「涉嫌叛亂」為由,拘捕了雷震、傅正等四人,史稱雷震案。其中,傅正被裁定感化三年。1963年感化屆滿,警總卻又以傅正「於感訓期間,拒不接受教育,思想傾匪如故,且迭次發表反動荒謬言論」為由,再度將他感化,直到1966年底才恢復自由。

細究傅正獲罪的原因,與他在《自由中國》發表的幾篇反蔣三連任文章有關。在〈護憲乎?毀憲乎?—望國大代表作明智的抉擇〉一文裡,他希望國大代表能「粉碎修憲連任運動的企圖,而擔負起『護憲』的責任」,卻被控「意圖以文字方式強使國大代表貫徹其意見」。在〈豈容「御用」大法官濫用解釋權?〉一文中,他批判大法官會議通過關於國民大會代表總額的解釋案,使國民大會能順利召開,便於修憲連任之進行,卻被控「妄指大法官為御用之工具,曲解大法官會議,依權責所為國大代表總額問題之解釋」。

出獄之後,傅正先後任教於世界新專與東吳大學政治學系,高雄市長陳菊即是他當年任教世新的學生。史家黃卓權回憶在世新第一天上課時,傅正曾對他們說:「大專教育只有八個字:自由思想、獨立判斷。」傅正的教育理念由此可見一斑。


傅正與東吳大學學生合影。(翻攝自傅正與戰後台灣民主運動,資料來源:傅正先生紀念集,桂冠出版) 

五、民主進步黨的創黨元老
1979年3月雷震過世,12月爆發美麗島事件,傅正認為必須籌組反對黨來延續民主之路,乃再度投入組黨運動。

1986年6月,傅正在費希平的邀請下出面奔走,並與黃爾璇商量後,擬定組黨小組的名單。之後傅正就以這名單分別拜訪說明,並徵求同意。該年7月3日,傅正宴請組黨小組成員,飯後回到周清玉家中商談,當晚大家決定籌組新政黨。之後組成建黨10人小組,傅正為其中之一。接著傅正與幾位同志負責起草宣言、政綱和政策,完成組黨的初步工作。9月28日,正式成立民主進步黨。

在民進黨成立的過程中,傅正被不少人視為當年秘密組黨無形的召集人,常扮演排難解紛的角色,更以具體行動鼓舞組黨的士氣。例如,當年組黨的成員們都有坐牢的準備,而在排定被逮捕的梯次時,傅正自願列入第一批。許多人對傅正的組黨貢獻給予高度的評價,歷史學者張忠棟甚至認為,民進黨終底於成,傅正的貢獻最大。

民進黨成立之後,傅正一直在中央黨部服務,並歷經中央執行委員、政策中心主任,以及顧問等職。創黨初期若干重要聲明、宣言與決議文,多出自傅正之手。另外,擔任黨職期間,傅正頗致力於兩岸政策的研究。例如,1988年他以政策中心主任的身分主辦過「人民有主張台灣獨立的自由」要不要列入黨綱的問卷調查。又如,1989年在「民主進步黨現階段中國大陸政策草案」的研擬過程中,他堅持在台灣具有獨立的國際主權前提下終止台海兩岸的對抗。再者,此時傅正也積極參與研議〈民主大憲章〉,該憲章後來成為民進黨在1990年國是會議中的憲政主張。而同年民進黨成立「憲改會議籌備會工作小組」,傅正亦是成員之一。

1989年,傅正代表民進黨參選台北縣立法委員。競選政見包括:「做揭發蔣家王朝反民主罪行最權威的活見證」、「做摧毀郝柏村為中心的軍事統治最勇猛的急先鋒」、「做逼迫死不下台的老代表下台最有力的發言人」等等。最令人動容的是,每場競選演講開頭,傅正幾乎都會說:「今天我來發表政見,先要跟大家說聲對不起,因為我講的不是北京話,也不是台灣話,而是我媽媽的話。如果聽不懂,要向各位說聲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三鞠躬)」。最後雖未能當選,卻留下動人的身影。

此外,傅正晚年也積極鼓吹開放外省人返鄉探親、發起平反雷震案、主編《雷震全集》等等,到生命的最後仍努力不懈。


傅正(前排右1)與民進黨創黨同志合影。(翻攝自傅正與戰後台灣民主運動,資料來源:傅正先生紀念集,桂冠出版) 

六、超越黨籍、省籍與國籍
綜觀傅正參與戰後台灣民主運動的過程,可以看到他不斷超越既有生命格局的努力。來台之初的傅正,不但是國民黨黨員,而且還是軍中「訓練政工的政工」;之後由於不滿蔣經國與國民黨當局違反民主的言行,遂脫離國民黨,這是「黨籍」的超越。

而在主編《自由中國》、參與籌組中國民主黨及民主進步黨的過程中,本身為「外省」籍的傅正,不斷突破「省籍」的藩籬,一再與「本省」籍民主人士攜手合作,這是「省籍」的超越。

另外,則是對中華民國「國籍」的超越。傅正在普世的自由主義與中國民族主義兩種價值之間雖有過掙扎,仍選擇自由民主的普世價值。這種民主優位的價值選擇,可舉兩例說明:1972年,面對台灣外部的國際空間逐漸被中國排擠的危局,雷震曾提出〈救亡圖存獻議〉給國民黨高層,建議「從速宣布成立『中華台灣民主國』」。雷震這篇〈獻議〉初稿完成以後,是由傅正加以條理化並做補充,可見傅正對更改中華民國國號以救亡圖存的主張是贊同的。此外,民進黨成立後通過住民自決的決議,其中已蘊含台灣住民選擇放棄中華民國國籍的可能性,傅正對此亦表示支持。

值得一提的是,傅正當時曾詳述支持住民自決的理由,他說:

「我們主張『住民自決』,是表示說我們在台灣的人有權參與決定今後台灣的命運。由歷史的教訓,我們知道國、共這對難兄難弟以往有兩度合作的經驗,我們是怕,時局一變,台灣住民的權益會被國民黨出賣掉。」

觀乎日後國共兩黨互動的走向,想起當年傅正對國共本質的前瞻性透視,不禁令人讚歎先知。而他當年支持台灣住民自決的真知灼見,對今日吾人衝決國共一中網羅,尤具現實意義。


蘇瑞鏘著《超越黨籍、省籍與國籍——傅正與戰後台灣民主運動》書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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