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油間」是早期台灣的醬油工廠,在尚未工業化、還沒有「胺基酸液」出現的時候,和「油車間」(榨油工廠)類似,都算是社區鄰里的家庭工業,雖然規模無法和現在的機械化大廠相比,在那個年代買得起機具,開得起工廠的,經濟情況都算是好的。
這間位在社頭火車站旁的歷史建築「同仁社」再往前不遠,第一條巷子左轉盡頭的「新和春醬油漬物工廠」,創立於大正時期,由第一代老闆張土墻先生創設,到今年剛好一百年。
1916年是「噍吧哖事件」的第二年,平地的武裝抗日事件不再,日本政府開始採取「內地延長主義」的同化時期,也是台灣有史以來社會進步最神速的時期。
第一代老闆當年的工廠,和百年後的現在看起來相當有歲月感的情況可是大不相同。據三代老闆張仕明說,阿公平日熱心公益,舉凡鄉里有興建廟宇、學校等需求,他都捐錢捐地,是地方上的大善人。1959年的八七水災,全彰化都受災嚴重,社頭靠八卦山脈一帶因為土石流,死了很多人,張土墻也竭盡所能捐款、買棺材贊助,張仕明至今還保留阿公當年獲彰化縣政府頒發的感謝狀。
日本時代阿公的生意還擴大到員林開設門市部,並買了一台很拉風的「黑頭仔車」,現在那張員林販賣部門口停一部圓頭車的照片,和一塊「樂善好施」的木匾,都成了老廠無可取代的歷史見證。
阿公應該也是交遊廣闊的地方仕紳,戰前還曾組團到日本考察旅遊,留下不少珍貴的老照片。
在戰前的承平時期,醬油事業越做越大,也兼做漬物及味噌,當年做味噌的一人半高超大木桶,現在都還保留在工廠裡作為傳家之寶,前不久蘭陽博物館辦展覽,特地來他家借了一個小好幾號的木桶,因為大木桶大到沒有交通工具可以載運。
他們家的醬油甕,一排排的排在後院,平均從把發酵好的黑豆加鹽入甕算起,至少要曝曬四個月之後,才能製成醬油。而他家的醬油,有別於一般醬油廠是以鹽水及黑豆為原料,他們在曝曬入甕前不加水,是全台唯一乾式醬油,也因而產量少,尤其是曝曬熟成後在甕底所產生的「壼底油」更是美食家爭相訂購的好產品,永遠供不應求。
其實從二代到三代老闆的時代,由於改朝換代,社會急速變遷,工業化的腳步加速,食品工廠也開始大量生產,有很長一段時間,像新和春這種純靠手工製作的醬油,根本拼不過一家一家開張的合成醬油廠,無論價格、口感及行銷方式等,老廠幾乎被打趴,所幸因為阿公時代留下來的基礎雄厚,靠夫妻自己的人力,勉強可以糊口。
直到近幾年,地方上幾位熱心人士,努力推動觀光旅遊及在地產業的異業結合,新和春這塊幾乎要被時代的趨勢掩蓋掉的招牌,才又從新被擦亮。
「有很長一段時期真的很難經營,因為我們的工廠在鄉下,消費者會和市售一瓶三、四十元的醬油作比較,總是嫌我們的醬油怎麼這麼貴。直到打開外地銷路之後,台北等都市消費者看到我們的製作流程,都說怎麼賣得這麼便宜。」張仕明說。
不過,鄉下的家庭主婦可不是好騙的,他們家製造醬油的副產品如豆薣、蔭薣等,遠比外面賣的香濃可口,主婦們每每要醃漬各種漬物,都會來新和春購買。
加上近年黑心食品的一樣樣出現,讓消費者又回頭來找純手工的老工廠,許多在世界各地趴趴走的美食家也紛紛找到新和春。去年一位來自韓國的畫家就說,她在義大利時遇到一位美食家告訴她,全世界最好吃的醬油在彰化,美食家還秀一張背景有一塊「樂善好施」招牌的照片,想不到憑著這張照片,竟然讓她找到新和春!對於老闆而言,聲名遠播到世界各國,真是最讓他們感到欣慰的事。
在工作辛苦及工人難找的情況下,張仕明一度想做到他們夫婦無法再做時,就把阿公的豆油間結束掉,所幸在第99年的去年,張家第四代又升從逢甲航太系畢業,也考取了乙級飛機修護師的執照,卻毅然放棄航太專業,決定回家幫父母的忙。
問他為什麼放棄本行回來接班,一臉稚氣未脫的又升說,一家工廠要持續經營一百年是多麼不容易的事,他實在捨不得就這樣讓阿祖創立的老廠消失。在旁邊的母親邊聽邊偷偷掉淚,的確,經過百年的風風雨雨,與時代的動盪不安,箇中的酸甜苦辣,只有他們自己最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