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肇政5月16日遠去另一個世界,我在哀傷追悼的悲痛氣氛中,陡然思想起我與「南葉北鍾」的人生互動經驗,以及由他倆衍生的一樁台灣文學界懸案,遂乘著有些記憶還不是很模糊,牽扯的一些人、事、物更有蛛絲馬跡可尋時留下記錄,以利有心人追查真相時,不致有「船過水無痕」的喟嘆!
台灣的政治生態,果真存在所謂「南北戰爭」的樣態嗎?中國當局和共產黨同路人,長期來一直視北部地區為泛藍「大票倉」,南部地區是泛綠的大靠山,但2020年總統大選蔡英文拿下八一七萬張選票,明確已戳破北京居心叵測炒作的「南北戰爭」迷思。
早在1982年開端,居心叵測人士,其實也很有計劃地在台灣文學界渲染、炒作「南北戰爭」的概念,對此,許多所謂「中國派」人士都言之鑿鑿,甚或還上北京「告御狀」,只是「言者諄諄,聽者藐藐」,「台灣派」人士對此的反應,一貫是嗤之以鼻,從未把這些「謠言」當正經事,「中國派」人士的雷聲開始時很大,最後只能以「雨點小」自我解嘲。
2014年間有個場合,中國新文學學會副會長和文化統戰高端的台港文學研究專家古遠清,曾當面向我求證「台灣文學界南北分裂」的真相,我雖然花了不少心力向其詳細說明事件始末,但他最後還是認為我是「單方面的說法」,因為包括當事人陳映真都証實「確有此事」,說法與我相差很大,他寧願相信那些「中國派」人士的說法。
「台灣文學界南北分裂?」的引爆點,在於知名小說家陳若曦返台的一場餐會和座談會,當時民眾日報刊出的座談會記錄,特別標記了一個大「?」,但後續的渲染者和炒作者,卻將「?」換成「!」因而衍生了「一丈差九尺」的蝴蝶效應。
陳若曦為「叛亂犯」請命
對於陳若曦這個資深的旅美作家,九O年後的年輕人恐怕不會有很深刻的印象,或許有些人還會直接問:她是誰?她是從台灣出去美國的留學生,一度隨老公返回中國「報效祖國」,只是遭遇了很不好的際遇,因而倉惶離開中國回美國,1980年代間她發表《尹縣長》一書而爆紅,由於書寫的類傷痕文學,頗合蔣政權的口味,又因「政治正確」而被主流媒體捧為「反共文學」的新樣板,孰料,美麗島事件後,她卻帶著海外人士的簽名請願書,謁見當時大權一把抓的蔣經國總統,為「叛亂犯」請命,要求進行公開的審判,讓執政當局頗感進退失據。
1982年陳若曦返台的「接風」餐會,原本是主流媒體的二大報主辦,不知是否接到了執政者的暗示,兩大報突然宣佈撒手,國民黨文工會主事者轉而找到《民眾日報》,拜託鍾肇政出面接待,由於內部操作的必要,餐後順便辦了個座談會,面對鍾老大,陳若曦當面表示,她在海外聽到了台灣文學界分裂和「南北戰爭」的傳言,她認為台灣文學界對「在台灣的中國作家」陳映真相當不友善,她呼籲「南葉北鍾」重量級的文學界領導人,應該站出來幫陳映真平反,還他一個公道!
對應於政治上的「南北戰爭」,中國文化統戰部門早已對台灣文學界生態定了調,他們瞎扯表示,台灣文壇存在兩極分化的現象,一是以台北天龍國為基地,在都市現代化的導引下,延續中國文學的傳統,創作具有鮮明中國意識的作品和色彩繽紛的都市文學,二是以南部地方為主的《台灣文藝》、《文學界》、《台灣新文化》、《文學台灣》為基地,延續鄉土文學的傳統,用異議和在野文學特質與帶有泥土味的「方言」創作小說、散文、現代詩,書寫所謂「台灣民族文學論」、「獨立的台灣文學論」云云。
鍾肇政立即以幽默語氣表示,葉石濤是「南葉」被歸入「南部」殆無疑義,但他長期辦《台灣文藝》,家住桃園龍潭,被稱為「北鍾」,寫作風格與台北一些人風格不同,難道也要被劃入「南部」版圖嗎?他認為所謂「南北分裂」定義太籠統了,也與文壇的實際生態歧異很大。
陳映真挑戰台灣文學界
經過與會人士詳細說明,陳若曦終於明白這一切,都是因為陳映真個人的問題,他如唐吉訶德一人一劍,挑戰整個台灣文學界,但「南葉北鍾」基於愛惜人才,鮮少對陳映真說重話,反而一再告誡年輕的文藝人士,不要以情緒性語言攻訐陳映真云云。
1979年12月「美麗島事件」在高雄引爆時,我剛好在陸軍一五八師服預官役,駐地從屏東潮州、高雄大樹、九曲堂等地,1980年前後,又輾轉移駐到高雄橋頭國小後側的營區,離在左營勝利路住居的葉石濤大師,因為近水樓台而有許多互動。
當時公賣局賣的平民煙草是「新樂園」,部隊則每個禮拜配發預官排長一條「舊樂園」,相較於「新樂園」,「舊樂園」既無濾嘴,且勁道猛烈、濃厚,我順手拿一條煙當伴手禮,帶到左營勝利路,葉老一見到就眼睛發亮,說他哈很久了,市面上又買不到,因而要求我每個禮拜都到他家報到,當然不能兩手空空,但他又嚴禁我去採買任何禮物,他再三強調只要「舊樂園」。
出入葉老家兩、三次後,我要離開葉家時,就被葉太太堵在樓梯間,她嚴正警告我不准再帶煙來,否則就翻臉把我趕出去。恰巧隔一個禮拜,我在營區有事無法外出,孰料,過了休假日的第二天,一大早葉老就找上門,痛罵我讓他花了不少計程車資(葉老曾在橋頭國小教書,所以熟門熟路 )。我當面提起葉太太的警告,他訕訕表示不要介意,他太太是「刀子嘴豆腐心」,我立即從阿兵哥身上搜括了一些「舊樂園」給他,他才面帶微笑回家。
當時,剛好,跟我頗有私交的小說家宋澤萊,在創辦的《台灣新文化》雜誌上撰文批判「老弱文學」,並對許多文壇前輩因白色恐怖餘悸猶存,心中常有「警總」作祟,而不敢直接高舉「台灣文學」大旗,往往以「鄉土文學」替代,他大力撻伐、猛暴砲火在文壇掀起「軒然大波」,在葉老家中許多文藝青年相當憤怒,在座的我很快就掃到颱風尾,儼然成了眾矢之的。微妙的是,葉石濤反而出面幫我轉圜,只是叮嚀我把宋澤萊找來高雄,他想當面跟他溝通。
大約兩個禮拜後,我順利找來宋澤萊,並陪他到葉老家中。我倆原本是帶著「聽訓」的忐忑心緒,只是見了一面,葉老卻是談笑風生,幽默表示,年輕人應該多想想如何承擔責任,把該做的事情,做得更好,而不是怨天尤人,責怪前人做的太少,或做的不夠圓滿和完美。
同時,陳映真撰寫長篇大論,高舉「民族大義」的旗子,攻訐葉的「台灣鄉土文學史觀」,是所謂的分離主義和台獨論調,當然也在南部文壇掀起「大風暴」,但葉老也是一再要求大家不要「砲口對內」,畢竟在獨裁高壓的國家體制下,文人都是弱者,手無縛鷄之力,過度反應只會給予統治當局分化、壓抑的口實而已。
後續與葉老密切互動,雖然只有兩、三個月時間,但我在葉老諄諄教誨、耳提面命下,真的是一生受益良多。例如,他強調一個合格的文學評論者,一定要有悲天憫人之心,要對作品負責,不能人云亦云,必須有獨特的見解,而對他人批評,也要虛心受教,不可自以為是、目空一切。對於當時宋澤萊、陳映真的猛烈砲火,葉老也以言教和身教,親自演示了「長輩風範」。葉老意在言外指出,沒有國家體制暴力和公權力加持,那些攻訐、論述都是「千江有水千江月」,船過水無痕。
除了分離主義的指控,陳映真還對所謂的「皇民文學」窮追猛打,葉老認為那些老傢伙都是受害者、弱勢者,不是加害者,而且是特殊時空中的可憐之人,何忍再對他們苛責?相對於蔣家政權高壓統治下的「反共文學」、「樣板文學」等等,他們在現實上更沒有什麼「政治利益」可斬獲,生活也十分艱難困頓,同為弱勢何必急相煎?
在餐會中陳若曦咄咄逼人的質疑,鍾老大為了展現個人高度和「長者風範」,當然不能「口出惡言」,但由於我和「南葉北鍾」有較深的互動,因而我自告奮勇向陳若曦表示,鍾肇政有許多話不方便說,但會後可找個適當場所,我再向她說明。初始時,她看我年紀太輕,臉上表情猶疑,在一旁的鍾肇政立即點頭背書,她才欣然允諾。
陳映真的確在個人生命旅程中遭遇「政治迫害」,1968年間的「民主台灣聯盟案」,陳映真被判處十年有期徒刑,移送台東泰源監獄和綠島山莊服刑,1975年蔣介石逝世百日獲得特赦,得以提前三年在1976年出獄,重返台灣社會。
陳映真究竟犯了什麼滔天大罪?不過是找志同道合的好友,讀一些「禁忌」的書罷了。悲哀的是,他這一群好友中有人當了「告密者」,陳映真的正式罪名是「組織聚讀馬列共黨主義、魯迅等左翼書冊及為共產黨宣傳」。現在的時空看起來是很荒謬,但他是不折不扣的「政治受害者」。加害者是蔣政權,與台灣文學界不相干。
鍾肇政鼓勵陳映真繼續創作
對陳映真這個有才華的年輕後進,鍾肇政很早就注意了,出獄後,鍾肇政很快連絡上他,鼓勵他繼續拿起筆創作,陳映真表示,恐怕他的作品沒地方發表,鍾肇政則豪邁回他:「我負責刊登,你放心寫!」1978年陳映真完成三萬字類中篇「夜行貨車」,便是發表在《台灣文藝》第五十八期,鍾肇政且推薦其參加「吳濁流文學獎」,翌年在「南葉北鍾」一致肯定、支持下,陳映真果然勇奪第十屆「吳濁流文學獎」,也奠定陳映真重新活躍台灣文壇的堅強基石。
我當面向陳若曦強調,她站在蔣經國面前,為美麗島事件的「叛亂犯」請命,台灣文學界對其勇氣都相當欽佩,但許多事情還是「理未易明,事未易察」。如台灣學術界、文化界就有很多知名人士曾公開連署,購買報紙廣告,指控相關的「叛亂犯」是暴力份子,恣意攻訐、暴打執勤的警察、憲兵等,但事實真相果真如此嗎?海外人士口耳相傳指控台灣文學界打壓、排擠陳映真,背後隱藏何玄機,確實值得追究和探索。陳若曦此後對此議題雖然沒有再多發言,但中國派作家和別有居心叵測人士卻流傳了不少「小道消息」、「路邊社內幕」!
2014年間,古遠清教授一見面也是立即提出「南北分裂」的敏感問題。我把我所知的「事實真相」說出來,但他從頭到尾都質疑,因為這些說法,與他過去聽到的,以及陳映真當面告知他的,都不同。難得的見面會,我也提出一些敏感問題。
問:有人說,陳映真是海峽兩岸第一人,以你研究文學史的事業眼光看,陳映真在將來的現代中國文學史會有很大的歷史地位嗎?
古:說這話的人,不懂文學,也不懂中國。陳映真寫的是「台灣經驗」,北京也出版了陳映真的書,但讀者迴響不多。還好,這是「政策性」的出版品,否則,老闆一定虧很大。你們寫台灣文學史的人,應該給陳映真適當的歷史定位。中國文學史頂多在講「台灣經驗」的部份,提幾句罷了,不會有很大篇幅談陳映真!
陳映真的作品,未被收入前衛出版社的「台灣作家全集」中,而收入全集的不少年輕一代作家,文學成就明顯不如陳映真,這也是古遠清對我的一再質疑。
就事論事,在台灣文學界中,我的成就實在登不了大雅之堂,我能出任「台灣作家全集」的編輯委員,「南葉北鍾」的牽成、栽培意味較多,而我在其間也幫鍾肇政做了不少跑腿的事。例如,黃春明、陳映真等戰後第二代作家,原本也是被列入全集候選人,只是最後的協調不順利,黃春明和陳映真綁在一起,主動拒絕被納入全集中,而不是出版單位排擠他們。
透過多重管道進行協調,卻都無功而返。稍後,召集人鍾肇政直接授權我去找黃春明、陳映真。先接觸的是黃春明,他表示對「台灣作家全集」的出版,他個人樂觀其成,也有參與的意願,只是他的作品不多,又有版權的困擾,只能慢慢處理。鍾肇政聽了我的協調報告,立即找到遠景出版社老闆沈登恩,問他處理的意見。經過折衝,沈登恩承諾他出版的黃春明和陳映真小說,只要被選入作品集不超過三分之一或超過太多,他都可以促成作家全集的出版。
只是,我向黃春明回覆時,他表示,陳映真對作家全集的編選有很多意見,而他個人會與陳映真綁在一起,只要陳映真點頭,他就參與云云。
跟陳映真協調、折衝多次,他提了最後一個條件,就關閉了協商大門。我跟鍾肇政報告陳映真的條件,那就是全集改為「在台灣的中國作家全集」,鍾肇政聽後沉默了約一分鐘,語氣嚴肅說:「我們也是有底線的,那就不要再協調了,追求台灣文學主體性是我們至高無上的信仰,沒有任何後退、妥協餘地!」
「南北戰爭」的論述基礎,建構在「南葉北鍾」和台灣文學界排擠、打壓陳映真的事件上,但從我個人的經驗和「南葉北鍾」一貫提攜陳映真不遺餘力的歷史事實中,那些渲染、炒作,也就不攻自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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