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標題【民報】擁護蔣總裁匪亂到底:羅印務館的文字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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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護蔣總裁匪亂到底:羅印務館的文字獄

2016-06-05 12:28
1949年10月1日,嘉義市舉辦一場「反共保民動員大會」,向蔣介石效忠,卻因傳單出錯,釀成文字獄。(圖為中央日報1949年10月2日)
1949年10月1日,嘉義市舉辦一場「反共保民動員大會」,向蔣介石效忠,卻因傳單出錯,釀成文字獄。(圖為中央日報1949年10月2日)

在這個數位時代,看過活版印刷的人不多了。早期的印刷流程是撿字→排版→製版→印刷;稍具規模的業者,撿字之前還有鑄字(依字體大小來澆鑄鉛字)。位於嘉義市新榮路的豐益印刷廠,至今仍保留完整的活版印刷機具(包括8台鑄字機、25萬枚鉛字),嘉義市文化局計畫登錄為「一般古物」。該廠是從羅印務館分支出去的。羅印務館鼎鼎有名,1970年代最暢銷的勵志經典——鄭豐喜的《汪洋中的一條船》,就是由該館承印。

陰錯陽差:反共傳單,變成反動印刷
然而,白色恐怖無所不在,就連印刷業者也不能免,羅印務館就是一例。1949年的一起「文字獄」,一口氣抓走三個人,包括老闆和員工。這起案件,比起1952年的台北「大安印刷廠案」,雖然規模較小,但荒謬過之。

根據官方檔案和民間資料綜合推敲:1943年,羅安國、羅安靜兄弟在嘉義鬧區的民生路,共同創辦羅印務館,並經營盛進印務局。印務館是公司,印務局是工廠。後來兄弟分家,羅安國在1956年遷至新榮路,另設豐益印刷廠;羅安靜卻似乎從此「安靜」了,默默無聞,彷彿從印刷界消失。箇中原因,就是與文字獄有關。

1949年10月1日,嘉義市舉行「反共保民動員大會」。會中安排一個節目,是由空軍駕機散發反共傳單,掀起活動高潮。活動前一天,主辦單位「嘉義市反共保民動員委員會」先趕往民生路,向承印傳單的羅印務館取件,打算趕往嘉義水上機場交給空軍。取件時,不看還好,一看臉色大變:

「擁護蔣總裁匪亂到底!」

說巧不巧,這天剛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大喜日子。「毛匪澤東」在北京天安門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於本日成立了!」這是「毛匪」鬥爭「蔣匪」所取得的空前勝利。這張傳單把蔣總裁連上「匪亂」,宛如隔海遙慶新中國的誕生,很難不讓人起疑。

其實,對許多台灣人而言,國民黨戰後從劫收到二二八,貪婪凶殘,作風與土匪無異,稱這個土匪集團的領導者為「蔣匪」,倒也順理成章。但這場活動是「反共保民委員會」的成立大會,委員會主席是謝掙強市長,成立大會主席是嘉義市戒嚴司令邱希賀,全市黨政軍各界都要出席。在這國民黨的場子,真的把傳單撒下去,保證很多人都會「失蹤」,委員會更是吃不了兜著走。

於是委員會緊急決定,將印好的大量傳單全部作廢,並向上級(台灣省反共動員委員會)呈報;後者認為茲事體大,直接告上陳誠(台灣省警備總司令),檢舉羅印務館兄弟有「通匪」嫌疑。他們認為這是一張「反動印刷」,「顯係奸匪份子暗中詭弄,以遂其陰謀擾亂之技倆」。

這張傳單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其實只有一字之差。原本委員會交代的(部分)內容是「擁護蔣總裁戡亂到底」,結果陰錯陽差,「戡亂」印成「匪亂」,「反共傳單」也就變成「反動印刷」。當時戒嚴不久,全島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羅印務館因此事件,立刻陷入風暴;最有可能吃上的罪名就是「為匪宣傳」,刑期7年起跳。

10月14日,陳誠將案子交辦台灣省警務處長王成章,王再交辦嘉義市刑警隊調查。10月20日,刑警隊查明回覆;11月3日,王成章做完處置後,回報陳誠。答案揭曉:根本沒有匪諜!

傳話含糊:一字之差,釀成大錯
原來這份傳單,是由「羅印務館」經理羅安靜承包,在「盛進印務局」排印。盛進號的經理羅建邦(羅安靜之侄)和撿字工人張炎生負責實際作業。筆者根據官方檔案推敲,這張傳單,原本是羅建邦撿字,因一時找不到「戡」字,就先用O替代,變成「擁護蔣總裁O亂到底」。後來事情忙,先擱著,擱一擱可能就忘了。

事件發生當天,羅建邦有事先回家一趟。盛進號只剩撿字工張炎生。當時工廠排滿大大小小的案子,偏偏這張傳單被擱了一段時間,排印進度變得急迫。張炎生看到「擁護蔣總裁O亂到底」,知道要補字。但補什麼字,卻比猜謎還難。急託人回羅家問話。官方檔案謂當時「傳話含糊」,顯示羅建邦對「戡」這個字,可能忘其形而知其意,因此對傳話者解釋老半天,甚至舉共匪為例,「戡亂就是要消滅匪亂」云云,要張炎生自己去找。

傳話者應該帶了滿頭霧水回報張炎生,回報過程可能也是「傳話含糊」。據官方檔案,張炎生當時「工作疲勞」,已然精神不濟;兼以當時「匪」是發燒字,一時誤判,遂將「O亂」排成「匪亂」。一字之差,遂釀大錯。

其實本案並無「奸匪份子」,純係「手民之誤」,而且又沒散發,本可大事化小。但王成章卻把小事做大,認為本案「有擾亂治安之嫌」,因此將羅安靜、羅建邦、張炎生三人「一併解送南部北地區戒嚴司令部法辦」。法辦就要坐牢,坐牢就是政治案件。但他們的名字,並不見於目前已公布的政治案件名單,可見屬於「黑數」。據筆者所知,這類「黑數」為數相當可觀。至於三人下落,有可能羈押數月或經年,也有可能被送去管訓。

這起文字獄還有更深層的面向,跟文化有關。因為從日治時代到戰後初期,台灣雖曾有戰爭、有戒嚴、有清鄉,卻沒有「戡亂」。「戡」這個字,對國共內戰打得火熱的中國印刷界,是閉眼都能摸到的字;但對遠離國共戰火的台灣印刷界,卻是生硬冷僻,絕少使用,如果不是深埋字堆角落,就是要重新造字。這一點,恰可解釋本案何以會發生「傳話含糊」的情形。

事實上,正是1949年5月19日陳誠發布戒嚴,才將台灣迅速捲入國共內戰體制,並開始移植關於「戡亂」的一整套宣傳話術、法規制度,以及往後長達40多年的戡亂文化。而羅印務館的文字獄,就是戡亂文化猝然加諸台灣時,台灣人受害的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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