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為什麼重要?》這是美國政府東亞安全事務顧問,被譽為美國前三大兩岸研究學者任雪麗(Shelley Rigger)最近在台灣出版的中文翻譯書。著者因為曾於台灣政治大學及上海復旦大學擔任訪問學者,對兩岸的社會生態有細密的觀察。誠如推薦人唐耐心所說,本書是一本剖析政治、經濟、安全、社會發展的有趣回顧,洞悉台灣民主制度、自由市場、文化活力、世代變化、兩岸關係及國際參與。華安瀾也表示書中頌讚成就、講述歷史、研究社會、也提出建言,作品從批判性的角度及姿態切入,卻也富含對台灣的深刻見解與對人民的切身觀察,筆處生動,觀察鞭辟入裡。
著者在序文自承,本書係集她所有研究、閱讀、旅行、訪談以及三十多年來在台灣所見所聞之大成。開宗明義提出台灣之所以受美國及其他國家重視,因為它市經濟巨人,提供我們大部分的資訊科技產品,且又位於西太平洋戰略要衝。台灣在世界上獨一無二,因為除了別國的國家承認外,它擁有如土地、人民、政府等所有國家特徵。中華人民共和國堅持台灣在歷史上是中國之一部分,又因為國際承認北京政府代表中國,所以其應當統治台灣。只有少數台灣人認同上述觀點,如何招架北京的殷勤才受到熱烈討論。對美國及其他國家領導者來說,處理好與兩岸的關係:與中國發展友好關係,同時也支持民主台灣,這是一門有挑戰性的課題。
台灣之所以重要,也因為它在歷史上是個實驗場,發揚美國及許多國家所宣揚的價值觀。幾世紀以來,台灣曾經是列強的戰利品、附帶物。過去半世紀,台灣人抗拒這樣的命運,為了自己挺身而出。他們下定決心許自己一個更美好的未來,創造出世界數一數二的成功經濟與活躍民主。美國長期推廣自由市場與民主政治,不僅僅是出於國家利益,也因為這反映出美國的價值觀。台灣證明這些價值可以和平的達成,而且其本身發展迅速的文化也能在發展過程中受到尊重,被發揚光大。正因如此,台灣很重要。
本書第一章從世界最高的建築說起,台北101大樓或許是個浮誇的計畫,但也只有台灣有資格這番揮霍。幾世紀以來,台灣儘管經濟繁榮、文化興盛,但在政治舞台上仍被當成配角,是他國覬覦的目標,無法寫自己的歷史。這片土地及其人民被強權做為籌碼交換,命運由遙遠的首都決定,人民的聲音在折衝協商中消失。不過台灣在二戰後發展自我認同與自主意識,人民抗拒外人瓜分、強取、邊緣化自己的家園。要讓台灣以自主的角色活躍在國際政經舞台上,需要決心,耗費精神。因為台灣被迫自外於正常國際架構及運作模式,所以也需要有創造力。積極進取、創新、堅忍不拔冒險犯難等讓台北101大樓得以屹立的諸多價值,同樣也讓台灣能夠生存、茁壯,成為國際社會的要角
中華民國政府流亡台灣,對於隨之出亡台灣的一百五十萬難民而言,他們顛沛流離至此,台灣並不是家鄉。在接下來的四十年間,他們致力延續中華民國香火,希望有朝一日能光復大陸,驅逐共產黨,恢復其在中國的正統地位。為此,他們將台灣打造成復興基地,在此從事「光復大陸」大業。在難民來台前已在此生活的六百萬民眾看法則不同,對他們來說,台灣是僅有的家園。但就算祖先在此生根數世紀,絕大多數人的祖籍皆可追溯至中國,更有不少人期盼著日本統治結束。話雖如此,當時的中華民國流亡政府只把台灣視為國共鬥爭的棋子,兩黨的目標及理想都與一般台灣人民相差甚遠。
在美國保護之下,國民黨的經濟發展並未促成政治改革,隨著中華民國流亡政府重返中國的機會渺茫,愈來愈多的台灣人開始質疑流亡政府將反攻大陸優先於政治社會現代化的決定質疑聲浪起初隱晦,後來變得公開,甚至一些大多旅居海外、遠離蔣介石情治系統的人開始支持徹底切割,也就是台灣獨立。他們不只是要台灣自「中華人民共和國」或「中華民國」這兩個政權中獨立,而是要台灣脫離「中國」這個集合。
任雪麗以旁觀者清的態度,描述中華民國政府流亡台灣及台灣人追求獨立自主的景象,無所偏袒的呈現。按理說,國共之爭,與台灣人無關,如果能還權於民,尊重人民選擇,應該是民主政治的真諦。
在一九八零、九零年代,台灣的政治體制從國民黨的一黨獨裁演進到多黨民主。社會上湧現如何定位兩岸關係的討論。不少台灣人認為,台灣數十年來服膺於國民黨的「使命」,國家意識因此無從發展,無法追尋自己的未來。與國民黨看法一致的人則擔心台灣一旦取得獨立地位,將永遠扼殺建設非共產中國的夢想。不過當中國的態度納入考量,重新定義台灣身分無疑將與北京發生衝突,招致災難性的後果。
中國主張台灣在幾百年前就已經是中國的領土,所以現在也是。北京不承認中華民國的合法性,他們認為一九四九年共產黨打贏內戰消滅了中華民國政府,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因此成為唯一代表中國的政權。中國新一代領導人仍然堅持自己的底線:台灣不得放棄統一。北京領導人表明,若台灣真宣布獨立,中國神聖領土就會遭到分裂,他們將拒絕接受這樣的結果,北京願意付出的代價包括戰爭。其實這明顯是一種話語霸權,二戰後台灣的主權已經與中國無關。現行國際法不以歷史證據作為判定主權歸屬的標準。
台灣人看法則大不相同,不願統一的態度始終如一。早年中華民國流亡政府教育人民要效忠「中華民國」,抵抗中共。台灣的民主成長茁壯,加深了台灣與中國的政治鴻溝。任雪麗觀察──「台灣獨立」同樣不會有太多人熱中。民意調查顯示大部分民意,也就是四分之三的台灣人偏好「維持現狀」。她引美國前眾議員李奇所言:民主與獨立,台灣無法兩者兼得,這或許是任雪麗受一時民調影響。事實上,台灣獨立自主意識,有增無減,已普遍深植於年輕世代。現狀並非一成不變,北京、華府各自解讀,即使台灣內部,也言人人殊。
中國現在是台灣最大的貿易伙伴與投資對象,台灣的經濟發展逐漸倚賴與中國的合作關係。「如何兼顧自由與和平」,這就是台灣所要面對的核心困境。國民黨似乎想永遠保持現狀,北京領導人則希望立刻展開統一。從台灣民主運動起家的民進黨,對陳水扁及不少人而言,北京要求的「一個中國」與招降無異。陳水扁在任內加強自主意識,讓台灣人認為自己與對岸分離而且不同。鼓舞台灣人揚棄蔣氏政權及國民黨再三灌輸的親中、統一的意識形態,擁抱專屬於台灣人的身分認同。
但是被稱為「深綠」,厭惡國民黨至極的群眾,在他們眼裡,就連陳水扁也是令人失望地走中間路線。深綠群眾不相信台灣無法正式獨立,他們認為,中共政權一旦在經濟或政治上垮台,台灣只要做好準備,就能掙脫北京箝制。他們的另一種構想是台灣人從害羞變得大膽,展現團結氣勢,使得全世界不得不正視台灣人追求獨立的意志。他們相信以美國為主的其他國家將會協助剛獨立的台灣撐過中共制裁。
有關台灣國家地位的爭論是台灣政治的另一個動力。深綠群眾認為,政府高層拒絕公開與中國唱反調,阻礙了台灣成為一個「正常國家」。台灣為了繼續做為「獨立政治實體」,只得做出妥協:他們不可以自稱台灣共和國,但卻可以主張,事實上也的確主張中華民國這個曾經受到廣泛承認,如今江山不在,但仍在台灣生根發展的流亡政府具有實體地位。這樣的妥協有人滿意,也有人不滿意。國民黨能因此無愧黨內先烈,北京能因此宣稱台灣仍然屬於「中國」,而民進黨也可藉中華民國之名,行台灣獨立之實。但三方面都不覺得有離各自追求的終極目標近些。
本書第二章<建設台灣>簡述台灣歷史,談到開羅宣言原本只是一紙闡述同盟國意圖的文件,但當愈來愈多如日本降書等正式文書提及該宣言,其法律效力即逐漸形成。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接受投降條件,台灣因此正式回歸中華民國。任雪麗此說不確,日本天皇降書只能被動接受波茨坦公告,直至<舊金山和約>也未規定台灣主權歸屬。她引歷史學者費世文說二二八事件「隨著士兵在全島散布恐懼,台灣人的政治能量也遭摧毀,使其無法再在(國民黨的)黨國體制外做出改變。」她認為台灣人在經歷二二八事件與稍後的白色恐怖後,認定外省人就是要占領台灣、遂行其意,必要時還會武力相逼。沒有折衝協商,沒有共存共榮,沒有平起平坐,只有中華民國從首都南京遙遙統治台灣。然而隨著國民黨的戰敗改變了台灣的地位,在歷史的莫名作弄下,台灣在繼鄭成功時期之後又一次挺身對抗成立於中國的新政權。
台灣因為歷史而成了大熔爐,這裡有原住民、有福建各地先後來台的閩南人、有華南流落至此的客家人,還有從大江南北不意住下的外地人。島上的現代歷史就從這些族群間的悲慘衝突開始講起。但隨著不同族群在一起生活久了、分不開了,大家漸漸發現彼此是命運共同體,共同組成這個繁榮卻危機四伏的社會之後,台灣的近期歷史也是一部邁向族群和解的過程。國民黨在戰後數十年施行一黨專政,幾無公民與個人權力可言但到了八零與九零年代,逐漸轉型成一個民主的社會。
台灣人將五零及六零年代稱為「白色恐怖」時期。在這段期間,中華民國流亡政府憑著戒嚴法及「政治情勢使然」等藉口,罔顧公民權與人權。流亡政府一開始專心鞏固政權,剷除外地人中的親共產黨人士。另一方面鎮壓二二八事件的餘韻也是當務之急。國民黨希望能根除任何主張台灣應尋求獨立的思想,無數本地或外地人因為白色恐怖而被清算、遭受監禁、拷打,甚至處決。本地人在這之中毫無發言權,外來政權的中華民國流亡政府命令台灣人全心支持反共大業。流亡政府教育本地人要以台灣做為反共復興基地為榮,以讓共和體制重返中國為傲。國民黨無法容忍有人推廣、主張本地人的集體認同,任何主張台灣不屬於中國的言行都會被視為忤逆當局,甚至叛國。就算是個人非關政治的特立獨行,也會遇上阻力。
儘管國民黨刻意壓抑台灣認同,六零年代還是興起了一股「描寫台灣」的文學運動。這些作者自稱鄉土作家,筆下的人物與故事以台灣生活為本。他們以特殊的中文表達台語的語韻與字彙,故事描繪台灣鄉村物質貧乏的生活與豐富的文化內涵。受到一九七一年,蔣介石政府被逐出聯合國,國際社會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為唯一的中國政府,美國尼克森總統更於一九七一年派遣國家安全顧問季辛吉密訪北京,隔年親自至中國與周恩來簽訂<上海公報>。整個七零年代間,對於國家要如何重新定位,政治光譜的每個角落都提出了不同看法,包括部分國民黨人的意見在內,這些看法凝聚成共識;台灣必須走向民主,而台灣人占多數,他們的比例應該全面反映在政治參與上。他們受到鄉土文學運動的鼓舞,這股運動彰顯台灣人的文化認同,有助於支持他們的政治主張。
也因此台灣獨立運動日漸升高,二二八事件是最重要試金石,台獨支持者認為展現了台灣人民對自由的渴望,但這股渴望卻被暴力驅散,被鎮壓捻熄。隨著愈來愈多心懷不滿的台灣人出亡海外,台灣獨立運動日漸壯大。國民黨認為台獨運動威脅到其政權存亡,只要一發現獨立運動蔓延島內,就進行殘酷鎮壓。國民黨甚至派遣特務,赴海外滲透台灣人組織,刺探海外台人的情資。台灣爭取應有的國際地位,與世界各國平起平坐,本是天經地義。不幸部分台灣人開門揖盜、迎王師,自甘接受中華民國流亡政府統治,它的國號、國徽、憲法,都使台灣與中國(不過並非與中共政權)有所聯繫,牽扯不清。就算流亡政府不再主張自己在中國的管轄權,其憲法仍然規定是中國的一部分。大多數觀察家都同意,一旦放棄上述的定義,也就是制定新國號、國徽及明訂台灣獨立於中之外的新憲法,就將可使台灣完全獨立,不再是「中國」這個歷史集合的一部分。
北京官方宣稱「台灣獨立」、「兩個中國」、「兩國論」違背一個中國原則,當然不可能被中國政府接受。中國拒絕承認「兩個中國」──中華人民共和國與中華民國今日存在,但在軍事力量無法征服台灣之前,事實上卻暫時容許中華民國統治台灣,因為在中華民國的框架下,台灣才能維持與中國的聯繫。若是台灣想要改國號、國徽,北京幾乎確定會以武力阻止。但這麼做也有爭議:通常國際承認是國家存在的要件,所以若是沒有國家承認新獨立的台灣國,那麼在國際法上依然沒有獨立。但任雪麗舉施明德所提,打著中華民國名號的台灣沒有必要宣布獨立,因為中華民國已經是個獨立國家而從一九一二年開始就已經獨立了,她認為施明德的基本立場:「中華民國所享有的獨立地位已然足夠」,已經成為台灣的主流意見。這顯然是嚴重的錯覺,沒有代表性可言。施明德最近又提出「大一中架構」,只是一廂情願的看法。
任雪麗在本書結尾提到,台灣面對實實在在的挑戰,但他們也有本錢和資源迎接這番挑戰。台灣對中國、對美國、對全世界都很重要,但最重要的是台灣對生活在其上的人很重要。台灣不為別人作嫁,它寫自己的歷史;台灣不是別人的棋子,而是自己的主人。以這種方式看待台灣並不會對兩岸關係的發展構成限制,但卻能讓別人支持一種肯定台灣尊嚴,發揚台灣民主的結局。應該說,台灣沒有尋求法理上獨立,所謂民主就無不能獲得充分保障。前國防部長蔡明憲先生就提醒:「台灣何去何從?我認為自助人助,台灣人民必須要先有決心與行動,建立台灣有自我防衛的能量及強化民主與人權,而後美國才會更支持台灣成為獨立自主的國家。」台灣人應三復斯言。(蔡明憲:《天佑台灣-蔡明憲的從政告白》頁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