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母」,充滿意象的字,裡面上下兩點,代表乳汁滿溢的乳房,延伸出「哺育」的意含。哺育著生命能夠生生不息。那生命是子女、是民胞物與、是思想啟迪。如此,「母」不必限定「性別」、「性向」。
《民報》今起推出「不一樣的媽媽」系列,呈現「另類」與「跨類」的母親身影,打破刻板框架,把「母親」釋放出來,還給他/她們「自己」,每一個領域、每一個類型的母親們,都值得一句:母親節,快樂!
5歲的江平,媽媽叫她「阿平」,還沒上幼稚園,已經會寫自己的名字,至今未斷奶。累了番番、想撒嬌時,就偎在媽媽胸前磨蹭,掀開衣裳吸吮乳汁。母女倆已是「無話不談」的密友,3歲時阿平和她的兩個表姐小時候一樣,問了這個問題:「馬麻,阿嬤是男生、還是女生?」
孫女天真問:「阿嬤是男生?還是女生?」
因為她覺得,女生應該有長長的頭髮、穿著漂亮的裙子,就像她愛看的動畫和故事書裡的公主那樣。但她的阿嬤卻是短髮、長褲和吊嘎。媽媽問她:「那妳看阿嬤有沒有ㄋㄟ ㄋㄟ?」她想想:「有哦!所以阿嬤應該還是女生!」
多麼親暱的一對母女,怎樣看都是「尋常」家庭裡的親子原型。但事實上,阿平的媽媽黃惠偵,成長過程和母親的互動,與自己和女兒完全不同,幾乎集滿了人們眼中「不正常」之大全:父親家暴、6歲跟著母親牽亡魂討賺、10歲失學,而名叫「阿女」的母親、喜做男人裝扮、愛的是女人。
黃惠偵說起,11歲時不經意聽到長輩談論母親,「她媽媽尬意查某人、是同性愛,變態!」像把利刃刺進她的心裡。雖然失學,但她愛閱讀,翻報,那時看到媒體寫到「同性戀」都是負面用語,情殺、轟趴、吸毒...,異性戀被逮不會被強調、同性戀一定會特別加註;早年還會加註「心理疾病」。「那些有學問的人都這麼說了,應該是真的吧!」曾經,世界在母親和她們身上貼的標籤像張符咒,讓她自我禁錮於社會偏見之中。
因為父親長期對母親施暴,母親向區公所諮詢,卻被告知要受傷到一定程度、取得驗傷單,才能訴請離婚,「還要再去被挨打,那我一定會被打死了!」母親日後曾這樣對她說。最後戶口名薄都沒帶,連夜帶她和妹妹逃離;自此,她的家裡就一直出現不同的「阿姨」,「我媽會要我們叫她的女朋友『媽咪』。」
不同的「阿姨」,都是黃惠偵和妹妹成長過程裡的「媽咪」,而她們真正的媽媽,卻反而更像「爸爸」。這就是「不正常」嗎?她開始有了疑問,也想起,還和父親住在一起時,晚上母親都讓她去和父親睡同張床,每到半夜,她再偷偷跑回媽媽和妹妹的房間,她心底確實有一個結,想問:「母親究竟愛不愛我?」
一次導演楊力州拍攝牽亡魂少女的紀錄片,黃惠偵和妹妹是被攝的個案,開啟了她對影片工作的好奇和興趣,到社大學習相關課程,也展開了一段長達近20年的家庭紀錄,拿起攝影機,對準母親、原本疏離的舅舅阿姨、和那些母親的眾女友們。接連推出《我和我的T媽媽》短片及《日常對話》長片。
黃惠偵在女兒「阿平」成長的過程中,彌補了自己童年的缺憾。圖/楊惠君攝
黃惠偵從小跟著母親牽亡魂賺錢。圖/《日常對話》劇照、黃惠偵提供
13、4歲就明白知道自己「愛女生」
影片中,母親總是沉默寡語,只有在廚房裡或飯廳裡,才有一個母親的樣子。但外出找女友、打牌時,語氣、神情都變了個人,瀟灑、自在、神采飛揚。
問及舅舅、阿姨們,「知不知道我媽喜歡的是女生?」不是秒回:「我不知道!」就是立即轉移話題:「我要去曬衣服!」、「外面好像快下雨了。」黃惠偵透露,事實上,回答「我不知道」的那個舅舅,隨即就補上:「我早就知道了!」
她母親曾說,13、4歲就很明確知道自己喜歡的是女生,也常帶女孩子回家,還有的女朋友一和她吵架就打電話給舅舅訴苦,他們怎會不知道呢?但他們第一時間的直觀反應,也讓黃惠偵明白,在傳統家庭裡,面對「不一樣」的成員,不見得是「不接受」、而是「不知怎麼面對」。「我的母親根本不需要『出櫃』、因為躲在櫃子裡的,是她的家人!」
母親的眾女友們,儘管對這個風流又好賭的「阿女」也有數落:「匪類啦」、「不愛江山愛美女」,為了追女人千金散盡。但談及她的「溫柔」和「纏功」,都語帶眷戀。阿女在女友面前絕口不提自己被家暴的事、還編稱黃惠偵和妹妹是「領養來的」,保持自己的「男性氣慨」。
20歲時,黃惠偵遲來的青春期叛逆終於爆發了,她接到地下錢莊追債的電話,才知道她們母女三人一起拼命工作,而且牽亡魂、跳陣頭都是收現、收入不算差,很多同行是房子一棟一棟買,她母親竟然一毛存款都沒留,還欠了一屁股債,為了「女人」和賭,千金散盡,欠了2、300萬。她憤而離家到新竹工作,人生第一次和母親分開。
「真正抽離後,才知道母親和家對我的意義是什麼?我心裡還是牽掛著,放不下。」也在這離家的一年,她看到了母親「愛她的方式」。黃惠偵說,有一天,母親和女友騎著摩托車,從三峽一路到新竹來,只為了把摩托車給她用,騎到屁股酸、腰骨痛,「但其實我根本不會騎車。」
黃惠偵(後排左一)姊妹一家人、與母親「阿女」(前排左一)和她的「女友」,是大家庭。圖/黃惠偵提供
在家裡總沉默的「阿女」、出外會友時判若兩人。圖/《日常對話》劇照黃惠偵提供
母親節不愛康乃馨、只想和愛人約會
這個男子氣的母親,追女友很有一套,滿口甜言蜜語,但對女兒說愛很困難,每年母親節都自己溜出去約會,不想要什麼康乃馨和禮物,收到錢最開心。但會上巿場挑女兒最愛吃的龍鬚菜做給她吃、騎一部女兒根本用不上的摩托車去給她,這已是對女兒關心的表現,「拍攝影片時,我原本是希望聽到母親說一聲『我愛你』,但真正影片拍完了,我覺得,這都不重要了,我知道母親是在意我的,就夠了。」
不過,她的女兒江平,卻替她問出了她最想聽的那句話。《日常對話》最後一幕,小江平拿著她的玩具攝影機,模仿平時媽媽拍攝阿嬤的樣子,衝進阿嬤房間問:「阿嬤,妳愛不愛我?」酷阿嬤原來不理會,禁不起孫女一問再問,只有反問:「那妳愛不愛阿嬤?」江平說:「愛!」阿女回答她的外孫女:「阿嬤也愛妳!」
黃惠偵曾問母親,如果當初沒有遇上暴力的丈夫,還會不會選擇像現在一樣的生活、繼續愛女生?她的母親說:「不會,可能就會選擇『和大家一樣』,過比較簡單、容易的生活。」她聽了很難受,也更明白,原來,比起一個「標準」的成長經歷,她更希望母親能做一個真正「自由的人」、就做她最真的自己,「她生來就如此,沒有傷害任何人」。
她提到,母親是真正不受拘束的靈魂,「甚至也不特別想被歸在『同志』類別裡」。有回,她帶母親去參加「同志大遊行」,結果,母親走沒多久就覺得無聊,跟她說「我要去打牌了。」讓她覺得好笑。
34歲當媽媽,黃惠偵在《日常對話》影片拍攝一半時,自己也經歷了婚姻關係的破裂,讓她更理解,人都不應該勉強別人成為你期望的樣子,她希望自己的女兒,能知道世界很大,要自己去認識。女兒阿平雖然年紀小,但已經能夠明白,「有人身體是女生、但心理可以是男生。」5歲生日時,阿平仔細思考了一番,對媽媽說自己許的願望:「我以後長大要做女生!」
長年投入社會運動的黃惠偵說, 最近台灣激辯最熱烈的同婚立法,部分反對人士持的論述是,擔心同志婚姻會影響下一代的教育、甚至性取向,但是,「我的女兒不就是最好的答案嗎?性格可能還會受成長環境的影響,但性向是天生的。」
今年3月柏林影展泰迪熊獎頒給《日常對話》時,給了這樣的評語:「充滿力量,普世價值的勇氣之作!」讓60歲的T媽媽阿女,成了「揚名國際」的女同志,黃惠偵坦露自己最另類的成長過程與家族私密的陰影,對世俗眼中所謂「變態」做了最強力的反證:和自我經驗與認知「不一樣」的事不就等於「不正常」,你未體驗過的世界、也許只是別人的「日常」,世上沒有絕對的價值定義,家人與家庭、母親與女兒,愛的前提是,理解與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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