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標題【民報】悲慘世界的反抗:曇花一現的原住民獨立運動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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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慘世界的反抗:曇花一現的原住民獨立運動案

2016-09-25 14:10
本案發生於質押童工、販賣人口氾濫於山地社會的1960-70年代。圖為秋賢嘉反映時代背景之作,發表於《先鋒論壇》。
本案發生於質押童工、販賣人口氾濫於山地社會的1960-70年代。圖為秋賢嘉反映時代背景之作,發表於《先鋒論壇》。

1974年10月26日,花蓮新城鄉的大陸飯店,發生一起消費糾紛。兩名客人呂文華、杜文義,在店內消費完畢,因無錢付帳,被店方報警處理。新城分局警員將兩人帶去做筆錄,不知是酒精的催化,還是兩人起爭執,或是警員運氣太好,原本單純的消費糾紛,問答之間,竟意外破獲了台灣史上獨一無二的「原住民獨立運動案」。

序幕:「紅星標語」出現後山花蓮
警方根據供詞,發現呂文華(28歲,泰雅族,秀林鄉人)就是當時多起「紅星標語」案件的書寫者。1970~1974年,呂在花蓮一些戲院、學校、公路局車站的廁所書寫、張貼反動標語13件,其中1件交由杜文義張貼。杜文義(27歲,泰雅族,秀林鄉人)是呂文華國小同班同學,當時失業流浪,被呂文華吸收,答應給他錢,要他協助張貼「紅星標語」。

所謂「紅星標語」,是這些標語以「紅星」為名加以編號:紅星一號、紅星二號等。官方則稱為「反動標語」,內容包括:打倒中正反攻無望、打倒賣國賊蔣介石、台灣政府腐敗民心動謠(筆者沒打錯字)、台灣的末日已來臨政府貪污該殺、台灣偽政府政治腐敗人心惶惶貪污風氣尤甚、消滅台灣帝國主義打倒三民主義走狗黨、在蔣經國領導下的台灣物價飛漲民怨沸騰、打倒蔣經國擁護毛主席、實行共產主義打倒台灣云云。從內容看,「台灣偽政府」、「台灣帝國主義」是一大亮點,和戒嚴年代其他「反動標語」顯然不同。

這兩人是匪諜或親共人士嗎?不然。從資料看,他們並沒有共產主義信仰,會「擁護毛主席」,是基於「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的邏輯,或出於「越禁越有興趣」的人性,這是台灣白色恐怖不少案件的底蘊。事實上,呂文華操作這套標語,是從軍中學來的。他畢業於政工幹校,又在東引反共救國軍指揮部服役,接觸中共的文宣話術。因此問題在於,這個搞政戰的人,敵視兩蔣和「三民主義走狗黨」,又仇視「台灣帝國主義」,又不信共產主義,那他猛貼標語,究竟有何動機?

山獨:台灣是山地人的台灣
隨著偵訊的展開,案情有驚人的發展。當局為偵辦本案,成立「協靖專案」深入追查,發現呂文華是由好友陳道明吸收,計畫成立「台灣山地獨立運動組織」,共同推動「山獨」,張貼標語是其運動的一環。陳道明(27歲,太魯閣族,秀林鄉人),屏東師範畢業,頗具反抗意識。原本保送師大,讀了兩年書,因導師要他加入國民黨,他情願放棄公費,考入私立台北醫學院從頭讀起,案發時正讀北醫六年級。

陳道明和呂文華是同鄉,從小認識,他們目睹山地生活凋敝,山胞貧苦困迫,認為是「來自大陸的平地人與外省人」的壓制,以及官吏的傲慢統治所致。所謂「來自大陸的平地人與外省人」,用今天的語言,就是福佬、客家、外省三大族群。換言之,這兩位原住民,是從「族群矛盾」(原住民vs.非原住民)和「階級對立」(弱勢階級vs.強勢階級)的觀點,分析山胞的生存困境,觀點可說正確而深刻。而他們提出的對策,則相當大膽前衛,也就是推動「台灣山地獨立」,簡稱山獨——它的緣起可推到1967年,由陳道明提出,堪稱戰後原住民獨立運動的先聲,可能也是絕響。

綜合官方檔案來看,山獨的基本理念是「台灣是山地人的台灣」,目標是發展「台灣山地獨立運動組織」,建立「台灣山地獨立政府」,將來自大陸的平地人與外省人驅出台灣。進行步驟為:聯合山地大專青年,深入山地基層,調查貧困資料予以運用,並秘密發展組織,實行反政府宣傳等。不過這是官方說法,真相尚待考證。

例如「台灣山地獨立運動組織」就是一個奇怪的名稱,如果已有正式組織,不太可能如此命名。如此命名,表示該組織還在醞釀階段。呂文華即說:「台灣山地獨立運動,僅止於構想階段,並無固定組織。」同案的秋賢嘉也說,「山獨」只是辦案人員便於查案而定名。

至於將平地人和外省人趕出台灣,今天看相當激進,歷史看則又不然。因為1960年代是革命的年代,激進是常態;而且這種主張,可視為原住民「出草」文化的遺緒,出草是早期原住民「捍衛主權」的手段。因此這一點,也不能遽論為官方羅織,而必須從歷史脈絡來理解。

活動:山地青年菁英大宣傳
秋賢嘉(32歲,泰雅族,新竹五峰鄉人)是「山獨」運動另一要角,1972年因為在《聯合報》副刊發表一篇〈山地平地〉,被陳道明吸收,委以宣傳之責。秋賢嘉高農畢業,在軍中文藝工作隊當樂師;擅寫作,被陳道明認為「文筆銳利,具有煽動力」,先後在《先鋒論壇》、《國峰快訊》發表〈值得重視的山地社會問題〉、〈小山地的心聲〉、〈山地教育與山地社會風氣的關係〉、〈從質押童工談起〉、〈一個山地人的心聲〉等。這些文章,素材由呂文華提供,秋賢嘉論述成篇。他的論述功力,如果在漢人社會,足以成為大咖的專欄作家;在原民社會,這種天才型作家應是鳳毛麟角。

陳道明還吸收鄭榮祥和廖英助。鄭榮祥(28歲,太魯閣族,秀林鄉人),高雄醫學院畢業後,先後任職花蓮門諾醫院、台北中興醫院。在中興實習時,認識「做人做事很夠朋友」的同鄉陳道明。事實上,鄭榮祥本身也很講義氣,據其自述:「在花蓮門諾醫院當住院醫師,有山胞住院或出院,而醫藥費不敷者,有求於我者,必全力使住院者順利住院,出院者順利出院。」從檔案來看,他與「山獨」少涉,充其量只是提供意見。

另一位提供意見的是廖英助(泰雅族,台中和平鄉人)。政大西語系畢業,1969年留學日本高知大學,受教於語言學家山田幸宏,是戰後第一個公費補助赴日留學的原住民菁英。案發時,還在高知大學就讀。

從這些陣容來看,陳道明確實頗具慧眼,能吸收具有族群意識的優秀人才。據「協靖專案」報告,陳還利用「旅北山地大專基督徒聯誼會」(他任會長)社團活動機會,向23名山地大專青年宣傳山獨思想,這些人包括胡德夫、林江義、吳文政、曹天瑞、林健二、葉保進、池漢鑾、廖守臣等人。他們當時雖未表明認同山獨,日後卻成為各領域的原民菁英,並為原民權益做出一定貢獻。由此,也可看出陳道明「山獨運動」的積極性和前瞻性。

除了陳道明之外,呂文華也吸收兩個人:一位是他弟弟呂文成(25歲),和杜文義一樣,協助張貼「反動標語」;一位是政工幹校同學詹登貴(27歲,排灣族,屏東獅子鄉人)。詹登貴是全案最無辜的涉案者,呂徵求他加入組織,他只有口頭答應,沒有後續行動。但因為是國民黨員,任獅子鄉內埔村幹事,當局怪罪他不舉報,而將他判刑。

判決:不幸之幸,輕判加減刑
以上是1974年10月破獲的「台灣山地獨立運動組織案」的大致脈絡。大部分涉案者,偵訊階段遭威脅哄騙、刑求毆打。如呂文華即遭警方「混罵、恐嚇、拳打,致精神崩潰,神經衰弱,日夜失眠,深覺生不如死」。詹登貴也被威嚇詐欺。這其中,呂文華、呂文成、杜文義、秋賢嘉四人都貧苦潦倒,呂文成被捕前更是「到處求生,行方不明」。

1975年1月,本案軍法偵結起訴;7月宣判,結果令人意外,全案從輕量刑。本來,如照1950年代「叛亂案」的判刑標準,陳道明、呂文華都會去馬場町。但國家安全局「為多種因素」,決定對陳道明寬大處理,准其自首。由於對案首從寬,連帶其餘被告也「從平考量」。此外,該年4月蔣介石死,當局發布減刑條例,本案符合條件,刑責再減1/3。

於是,在輕判和減刑之下,這場「叛亂案」的最後刑期是:呂文華9年4月、呂文成8年、秋賢嘉4年、鄭榮祥和詹登貴各3年4月。至於廖英助,則「另案處理」,並未判刑。根據協靖專案資料,這是基於「為免迫使廖在日本更走極端」之故。

筆者研判,國安局所謂「多種因素」考量,最主要應該是本案判決前後,正值老蔣死亡,政局以穩定為重,不宜嚴刑重判,以加深原民社會動盪。其次,這是前所未有的山獨案件,必須謹慎拿捏,且陳道明供稱「山地大部分青年,或多或少都有對政府不滿心理,只是在程度上不同而已」,加上自己也建立原民知識青年的人脈,有其影響力,當局投鼠忌器,不敢下重手。其三,原住民個性耿直,偵訊過程不擅周旋(這點確實和平地人、外省人不同),讓警方辦案相當順利;而且其中多人窮困,也成為輕判的考量。

劫後:鎩羽落地與振翼再飛
不過,輕判仍對被告造成無可彌補的傷害。例如詹登貴,根據官方檔案和口述歷史,其父、其兄在四個月內相繼離世,其妻離家出走,坐牢三年卻已家破人亡。詹出獄後,喪失鬥志,抑鬱以終。這場政治獄也使秋賢嘉絕意筆耕,原住民喪失一流文才;設使不遭難,以其論述功力,今日絕對是意見領袖、健筆名家。

另一方面,山獨案則是餘音裊裊:陳道明繼續走在反國民黨體制的路上,先後擔任「台灣醫界聯盟」會員、「原權會」副會長,之後加入民進黨,出任不分區國代和不分區立委。廖英助回國後,從事學術工作,成為原住民語言學者。特別是他歷時45年採訪、錄音、編訂、校正的《泰雅爾族語--漢語辭典》(上下冊),收集28,502個泰雅語單字,是原住民語言學的扛鼎之作,可視為泰雅族的另類百科全書。鄭榮祥出獄後,繼續行醫,並以「太魯閣建設協會」為平台為原民爭取權益,曾任第三屆理事長。

結語:凝視令人窒息的時代悲劇
這場發生在42年前的原住民獨立運動,雖以失敗告終,並湮沒多年,但凸顯的主題非常深刻,直切原住民歷史正義的核心。如果不了解戰後原住民的悲劇命運,就不可能正確理解本案。本文最後,謹摘錄這些政治犯對當時(1960-70年代)原民生活的見聞思感,以呈現本案真實的歷史背景:

呂文華:常見時下山胞基層的諸般反常現象,窮苦潦倒,歪風進逼……現在當大官的,都是平地人及外省人,所以我們山地人抬不起頭來。
詹登貴:我們山地人生活貧苦,山地少女都嫁到平地,以後山地民族就有面臨絕種的危機。
鄭榮祥:山胞各方面知識低落,容易受生意人之暗虧。比如有人招募海員,必先交付三、四千元,方可上船工作。

秋賢嘉:
1.今日山地農村,部分平地商人之獨攬生意、剝削山地農民利益之事情,山地貧農怨言四起。
2.筆者長年自謀生活於外,所見山地少女不管其為何種種族,從事哀苦無告之低賤職業者,不勝枚舉。
3.一般山地青年由於毫無人事背景,以及社會歧視心理之作祟…泰半均從事粗重之工作…其收入勉可溫飽而已。
4.山地領導階級是幹什麼吃的?…做了幾年鄉長,十有八九大腹便便,這是養尊處優的恩賜…反觀部分山地農民,兩頰刮不出二兩肉。
5.許多平地莠民盡往山地求發展,諸如找姑娘、尋童工,都是這些王八羔子的超人傑作。
6.以東部「質押山地童工」為近例,以及不久前發生於烏來「販賣人口」的惡風而言…主持此項怪事的「男主角」,皆為村民之領導份子——村長。

其餘尚多,茲不贅述。了解當時原住民的悲慘處境,對於這場山獨運動的緣起,也就能夠明瞭了——雖然它還是遭到無情撲滅!


1991年3月27日的《中央日報》第10版報導:1.在鳳凰花開畢業時節,不少山地少女離奇失蹤或者販賣做雛妓;2.新竹原住民國中生輟學,出海當船員。「山獨案」過了17年,原住民的生存困境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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