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標題【民報】【專文】「台灣控」的化龍傳奇——導讀鍾肇政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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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文】「台灣控」的化龍傳奇——導讀鍾肇政短篇小說

 2020-04-20 16:50
台灣文學評論家葉石濤曾表示,戰後第一代作家從日本文學和世界文學裡吸收了批判性寫實主義的傳統,紮根於鄉土,建立了鄉土色彩濃厚的寫作風格,但也扔不掉戰爭時代浪漫英雄主義包袱。鍾肇政正是其中翹楚,也是關鍵人物。圖/民報資料照
台灣文學評論家葉石濤曾表示,戰後第一代作家從日本文學和世界文學裡吸收了批判性寫實主義的傳統,紮根於鄉土,建立了鄉土色彩濃厚的寫作風格,但也扔不掉戰爭時代浪漫英雄主義包袱。鍾肇政正是其中翹楚,也是關鍵人物。圖/民報資料照

從台灣文壇黑暗期就迭創新傳奇,突破殖民高壓統治打壓禁錮,隻手撐起傳承燈火,迄今寫作長、短篇小說、雜文超過兩千萬字,無論質或量都堪稱台灣文學有史以來的第一人。長篇小說是鍾肇政奠定「台灣控」龍頭的看家本領所在,但他所寫的一些短篇小說也頗有可觀之處,尤其初學者更在深入研讀、剖析、探究後,必然獲得精進寫作能量的無窮啟發。

1977年前後,當時我在中興大學中文系三年級當窮學生,在偶然機會下,我與鍾老大有了第三類接觸,他熱情地照顧我、提攜我、原本與文壇沒有淵源,也沒有背景的「土包子」,就在鍾老大鼓勵下寫了一些小說評論,並發表在《民眾日報》副刊,讓我在同儕間一夕就成了「知名人士」。

1979年底美麗島事件發生,當時我在野戰部隊服預備軍官役,卻也掃到颱風尾。因為鍾老大、王拓先後寫信給我,我從未看到信的內容,卻接連被旅部、師部政戰官「約談」,他們扳著臉告誡我要遠離「分歧份子」,要「忠黨愛國」,不可愈陷愈深。當部隊移防到高雄橋頭國小後方營區時,某次休假日,我穿軍服到左營拜訪葉石濤,卻意外在他家遇見余瑞言(余登發之子,前立委余政憲之父),由於穿著軍服更被旁邊跟著的一位年輕人抄了軍籍號牌,當晚回到營區,立即遭到慘酷的「疲勞轟炸」。

弔詭的是,經過「洗腦教育」後,旅部政戰官、一位操原住民口音的政戰中校,竟然在送我回駐地時,私下向我致意,說美麗島事件當晚,他曾以「政戰特遣隊員」身分,被派赴現場跟著起哄、喊打喊殺,他還曾因手部受傷而受長官「嘉獎」云云,他最後還語重心長傳授我一些跟「情治單位」特定人士互動的伎倆,這讓我後來轉職到媒體擔任政治記者時「受益良多」。

分享個人這些經驗,真正想說的是,台灣派作家當時所遭遇的壓抑、打壓,真的是無所不在,而且往往躺在床上,也會莫名其妙「中槍」,但又無可奈何。

鍾老大從《魯冰花》長篇小說在《聯合報》副刊連載「一炮而紅」後,在國內先後獲得許多獎,也包括部分有「黨政背景」的獎,他這個有史以來得獎最多的台灣作家,除了國家文藝獎、總統文化獎都給予肯定外,李登輝、陳水扁兩位總統也特頒二等景星勳章、二等卿雲勳章。鍾老大耿耿於懷的是,國家文藝獎雖然打破慣例頒給他這個「台灣控」,但主辦單位頒獎現場發送的小冊子裡,某評審委員對他的評語竟然是「雖然他的思想有不合時宜之處,不過文學著作……」,得了這麼多獎,但他在當局眼中永遠是「問題作家」。鍾老對此當然是心裡有數,但被公開形諸文字,還是很有感觸。

同陣營的台灣派作家,對鍾老大的質疑,不外乎是鍾老大的一些長篇小說,曾在黨政包彩濃厚的《中央日報》、《台灣日報》、《中華日報》等副刊連載,或含沙影射指不少作家都曾被抓去坐牢、思想教育,鍾老大為何能突破「慣例」而獨善其身?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鍾肇政著作。圖/民報資料照

台派作家飽受打壓

1947年的二二八事件,台灣長官公署既對一般民眾,採取高壓整肅行動,台灣省行政長官兼警備總司令陳儀沒經過完備法律程序就發佈戒嚴令,國民政府也派軍隊清鄉、大肆逮捕鎮壓。1949年底,蔣介石父子丟了中國大陸政權,流亡到台灣,把台灣當反共跳板、復興基地,推行國語運動,進行消滅台灣語言、文化的「殖民統治」文壇上,氣氛肅殺,只准對統治者歌功頌德,反共文學、戰鬥文學、鄉愁文學等大行其道,中國作家視所有發表園地為禁臠,台灣派作家連立錐之地都沒有,一再受打壓後更是噤若寒蟬,只能在暗夜裡獨自垂淚。

在這段黑暗期,鍾老大除了個人渾身解數進行逆襲突破外,他還冒著一夕之間轉蛻成「思想犯」、「叛亂犯」莫大風險,技巧性組織台灣派團隊,進行交流和互相奧援,如「文友通訊」,就集結了陳火泉、廖清秀、鍾理和、李榮春、施翠峰、許炳成(文心)、許山木,楊紫江等。這些第一代的台灣派作家,扮演了延續香火的吃重角色。

1976年至1982年從吳濁流手中接辦「台灣文藝」,1978年鍾老大獲聘為《民眾日報》副刊室主任兼主編,這些社務、編務讓他勞心勞力甚或影響了個人創作的進程,但他不辭勞苦,並不是為了自己,而是利用這些園地,擴大台灣派作家的版圖,培養更多新生代台灣作家。

培育新秀延續香火

台灣戰後二、三代作家,受鍾老大照顧、提攜者,目前儼然都成了台灣派中堅主流,包括第一代的葉石濤、第二代前行李喬、施明正、東方白等,連一貫只想當「中國作家」,與台灣派格格不入的陳映真,在泰源監獄和綠島山莊服完刑後,也是在鍾老大鼓勵、奧援下,1978年在台灣文藝第58期發表三萬字的〈夜行貨車〉,並於翌年獲第十屆「吳濁流文學獎」,開啟個人寫作生涯的嶄新春天。

鍾老大心中永遠的「痛」,應是他的大兒子鍾延豪。延豪頗有創作才華,他寫的短篇小說曾得吳濁流文學獎、中國時報小說獎,1981年創辦台灣文藝出版社,並在台北市信義路開了一家泛台書局,販賣具台灣特色的書籍,1981年我當兵退伍回來台北,那時小說家吳錦發也流浪到台北,我們曾有密切互動。延豪幫鍾老大承擔了不少《台灣文藝》編務、社務,鍾老大才有更多時間進行創作大業,每個月總有一、二個例假日,我和吳錦發會陪延豪到龍潭鍾老大家中吃飯、聊天。1985年12月1日深夜,一場車禍奪走了卅二歲年輕人寶貴的生命。其後,有幾次,我單獨前往龍潭探望鍾老大,他總是故作鎮定表示,「延豪去停車,你先進來坐……」鍾媽媽這時往往一句話都不說,但雙眼淚珠一顆顆落下,我看了立刻感覺「椎心之痛」,因而,大概有十年左右的時間,我都不敢走進龍潭鍾老大家。真是不堪回首的情景!

鍾肇政是典型的戰後第一代台灣作家,出生是日本人,曾經歷長達八年的戰亂歲月,那是他從青少年過渡到青年,最敏感、感性特強的年代,初識人生愁滋味的中學期間,飽受異族的欺凌,當兵染病嘗受生死一線的絕望,日本人的鄙夷、暴虐、羞辱更是家常便飯,好不容易活下來看到了二次大戰結束,期待帶來新生命、新希望,但二二八事件讓他們發現又面臨另一波新的殖民統治。在新舊交替的斷裂時代,他們是被遺棄的一群,他們藏身在黑暗冰冷的角落,雖然滿身傷痕,但沒有放棄、氣餒,堅毅地展開追尋台灣人主體性的新人生。

《魯冰花》獲熱烈迴響

「北鍾南葉」的日文造詣都夠高深,他們透過日文飽讀世界名著,文學寫作技巧也在孜孜不倦研磨、煅煉中臻於極高境界,他們能夠突破語言障礙和國家統治機器的封鎖,靠的不是運氣,而是挑戰不可能的努力。以《魯冰花》為例,表面上是天才小畫家早逝的催淚感人故事,但背後隱藏強烈批判意識,對選舉賄選、社會貧富不均和茶農受剝削、弱勢家庭子女受歧視和許多鄉民的趨炎附勢都有鞭辟入裡的刻劃。當然還有「不合時宜」的思想,就是對「祖國」的失望情緒。這些都被超高強的寫作技巧轉移了焦點,因而能在「來得早不如來的巧」的氛圍下被聯合報副刊的主事者青睞,陰錯陽差下開先例而連載了,且引爆讀者熱烈迴響,甚或還被改編成電影上映。

歌德是鍾肇政「情有獨鍾」的世界性詩人、作家,《浮士德》、《少年維特的煩惱》正是他年輕時讀的爛熟的作品,這也讓他在戲劇、小說寫作功力大增,鍾肇政不論是長篇、短篇小時中,往往都會出現讓讀者印象深刻、感人肺腑的「愛情故事」,也是淵源於此。

相對於以生命書寫的長篇史詩作品,短篇小說應是鍾肇政為了達到更高使命目標的練手之作。「愛情」質素的添加,讓相關作品情節更精彩、更吸引人,更具可讀性,讀後咀嚼有「餘音繞樑」的感受。

〈鏡潭夜曲〉描寫的是青少年男女的殉情故事,這種情節卑之無甚高論,再普遍不過,孰料,在鍾肇政的生花妙筆下,卻呈現了超乎尋常的風景。聯考受挫的荳蒄年華少女小蕙,到山中絕美風景的鏡湖落水而逝,有個在湖邊的大學生跳下湖中,卻救人不成反送了命。五年後的忌日,少女妹妹小娟陪媽媽前往事發地尋找「真相」,巧遇男方的父親和弟弟。有如剝洋蔥般,一片一片剝開了「情死」事件的真相,母女、父子、姊妹、兄弟間的情與愛,貫串全篇,這絕對是寫情言愛的絕佳短篇。


鍾肇政先生晚年於家中受訪。圖/郭文宏

生命情愁化為創作

同樣是愛情故事,〈重逢〉的敘事觀點鎖定歌女蕙菁,並聚焦女性受害人的人性大考驗與心理糾結。一男一女自由戀愛,沒買票就上車,女方懷孕生下一女曉芬,卻因男方長輩「嫌棄」、「歧視」女方的職業、家世,而無法「有情人終成眷屬」。男方更把曉芬帶回家中撫養,八年後兩人意外重逢,女方則為了見女兒一面而登門拜訪。

這時,男方後來結婚的對象已病逝,原本反對最力的父親也走了,李白帆和母親高度期待蕙菁泯恩仇、棄前嫌,並為了曉芬的幸福而「復合」。女方雖未與女兒正式相認,但天資聰慧的曉芬已在微妙感應中知曉「漂亮阿姨」,正是日夜期盼的「媽媽」。鍾肇政以小說筆法舖陳、步步進逼蕙菁心中的「軟肋」,對於蕙菁如何抉擇,他沒有給明確答案,一切留給讀者寬廣想像空間。在情緒最高潮時「戛然而止」!

類似被「嫌棄」的經驗,鍾肇政也曾親身經歷過,1946年5月底到龍潭國小擔任教員後,他曾和一位年輕的女教師兩情相悅、掉入愛河,但女方家長因鍾有耳疾和鍾家經濟條件不好而大力反對。這就是青年鍾肇政的熱情與哀愁,有人生經驗的加持和一枝充滿魔法魅力的如椽之筆,一篇特具文學性、藝術性的佳作就端出來了。

〈七星湖畔〉、〈打鼓山美女〉、〈蓮座山恩仇記〉、〈大龍峒的嗚咽〉、〈林投樹下〉、〈太陽匾和枝無葉〉、〈百步蛇之戀〉諸篇的題材,如果是由一般寫作者,極易淪為稗官野史和鄉野傳奇類的作品,即使拿著放大鏡,打著燈籠去找,也很難找出一絲一毫的文學性和藝術性。

麻瘋病無藥可醫,但只要找到另一人,將病傳到對方身上,自然可治癒,真的嗎?〈百步蛇之戀〉正是欲探索這個民間傳說。窮無立錐之地的落魄少年柯清水,在滬尾打工不順利,徒步欲走回竹塹紅毛田,走了三天昏倒在半路上,被大戶人家所救,孰料卻陰錯陽差成為「愛情俘虜」,變相當一隻白老鼠。

千金大小姐真珠與柯清水順利被送作堆,但卻是「有名無實」的夫妻,因為真珠不忍心將自己的病毒傳染給柯清水,兩人愛情愈來愈穩固,柯清水又打聽到用百步蛇毒可治病的偏方,千辛萬苦買來百步蛇,自己卻在路上被蛇咬了,終在毒發的關鍵時刻,將蛇頭送到真珠面前。愛情的悲劇讓讀者心疼、落淚。

〈七星湖畔〉的愛情模式是仙鶴報恩,清純的人心受世俗污染,美好的一切化為烏有。戇狗仔娶到天仙般美嬌娘,街頭巷尾的庶民都感好奇。從遠地到七星湖畔過冬的丹頂鶴,被獵人用弓箭射傷。樵夫阿狗遇見了,幫她治傷,呵護她。傷好後,她化身成仙女,以身相許報答恩情。她以自身羽毛織成「鶴氅裘」,原本是讓阿狗保暖,卻被蠱惑拿出去換銀兩,商人為了拿到更多貨源,誘騙阿狗對紅霞施壓,逼紅霞以自殘方式取悅阿狗,肇致仙鶴只好悵然離開。

〈蓮座山恩仇記〉的愛情故事,只能以淒美、壯烈來形容,同時,動人情節的背後,也隱藏超猛的社會批判意識,以古諷今的意味不言可喻。

紮根鄉土文壇翹楚

台灣文學界評論泰斗葉石濤曾表示,戰後第一代作家從日本文學和世界文學裡吸收了批判性寫實主義的傳統,紮根於鄉土,建立了鄉土色彩濃厚的寫作風格,然而似乎扔不掉戰爭時代那浪漫底英雄主義的包袱。葉石濤肯定鍾肇政是同時代作家的翹楚,也是關鍵性人物。但根據我的觀察,鍾肇政的龍頭地位,未蓋棺已確定,他寫作題材的多樣性,更顯示他沒有包袱的獨特性與優越性,「愛情」題材的寫作,更是他的拿手絕活。

台灣是移民社會,特殊時空衍生的群體械鬥,從南到北,所在多有,描寫類似事件的文字、故事不勝枚舉,無法贅述。〈蓮座山恩仇記〉的背景是大台北地區的某次客家人和福佬人的群體械鬥,以及無辜被當砲灰的一對男女戀人。

十九歲大孩子阿番仔來自九座寮庄李屋,他不了解客家、福佬不共戴天仇恨背後的利益複雜糾葛,但對福佬少女阿月仔「一見鍾情」後,立即感受來自四面八方的異樣眼光,眼知家族、同儕射向他們的壓力之箭,他們依然愈走愈近。在偶然引爆的群體械鬥事件中,他們攜手想化干戈為玉帛,不料卻被福佬人推上第一線當砲灰,在客家人砲火猛烈轟擊中,這對戀人脆弱身軀無法承受,當場成了冤魂。故事情節很單純,周邊相關人等的感情和互動,卻異常複雜,鍾肇政即使以白描手法讓其纖毫畢現,確實震撼人心又感人肺腑。

金鱗非池中物,遇風雲就化龍,這不是傳說,而是鍾肇政精彩人生的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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