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標題【民報】【專文】從田中實加與海倫清桃談台灣人的身份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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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文】從田中實加與海倫清桃談台灣人的身份認知

 2017-01-20 09:10
田中實加(左)與海倫清桃(右)。圖/左:民報資料照片;右:取材海倫清桃臉書
田中實加(左)與海倫清桃(右)。圖/左:民報資料照片;右:取材海倫清桃臉書

我上大學的時候,有一位遠親正在渡過人生低潮期,有一天她跟我說:「我不只是有台灣人的血統。我爸爸是養子,我祖父是當年在台灣的日本貴族,跟當地女生有了婚外情,生下了我爸爸。他拋棄了嬰兒後,回到日本去了。」當我跟媽媽提起這位表姐編造的故事時,我媽媽想了一下,說:「也有可能哦,她從小長的很可愛像日本娃娃一樣。誰知道啊,她爸爸也都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誰都不能證明她不是日本人的後代。」

田中實加和海倫清桃身份造假事件絕對不是這二位人生中的光榮時刻,我跟社會大眾一樣認為她們的行為不道德,若有觸法之處應該得到懲罰。不過道德觀與法律責任以外,這兩位人物有意思的是,她們製造出來的故事都關於台灣人的血統與身份認同:兩位女性都是台灣血統「混」了異國血統,讓台灣人認同她們,為自己的事業在台灣打出一片天。事實揭發以前,大多數人欣然接受她們的故事,似乎在她們扮演的角色上(台日混血兒、台越混血兒)看到台灣歷代的演變,不同族群和統治階級在這塊土地上的故事。

文學與文化研究上這兩位的行為叫「創造自我」(self-invention),希望能夠脫離背景的約束和傳統的限制來過自己想要的生活,而且在世界上扮演著傑出、有地位的角色,所以很多人有這種「塑造自我」的念頭和行為。只是大多數的人會注意不要觸法,以免道德上的譴責。正是因為想要脫離先天條件的限制,所以很在意自己的家庭背景和族群的歷史與傳統。中國的陳世美故事就是在描述主角在自我創造的過程中為了要塑造背景而犯的罪惡:考上了狀元,從平民成為駙馬,就要把已婚的背景改成未婚。

想要掌握命運的人「不認命」,想要扭轉它,說服自己「真的」命運要比現狀好。貧窮家庭成長的好學生會認為他們要當醫生、賺大錢,要大大超越父母的成就。西方的童話故事裡,老農夫的兒子從小一心想當騎士,長大成名之後遇到國王,國王看到他好像看到二十年前鏡子裡的自己,才知道主角是國王年輕時風流生下的王子。這種童話中,「脫離卑微」代表著回到自己「真正高尚」的背景。

愛算命的台灣人很矛盾;一方面相信有命運,另一方面利用算命來改變命運。找算命的改名字來改運,剖腹產要看好時辰來生個富貴兒。我的遠親也是,相信她的身份從祖先來的,卻自己製造個祖先來提高她的身價與自尊心:即然祖父母那一欄是空白,就自己填上去,編寫家族故事。你可以覺得這是當台灣人的悲哀、是不是她有自卑感?不過也因為她沒有「真」的祖父母,所以嚴格上說也不能被說是「造假」;就像我媽提醒我的,沒有人有證據可以反駁她。

台灣人尋根是為了要建立在這塊土地上的地位:知道自己從哪來,可以了解自己。只是,眾多族群曾經在這塊土地上經營、很多是「外來政權」。台灣人如何在追求自主的過程撇開祖先們那一代所認同的殖民、統治者意識呢?我認為與其焦慮我們會認同歷史上的不公不義,不如自由的去探討台灣多元的歷史、面對不同族群在台灣土地上經營的故事。

雖然台灣人回到中國尋根的不少,不過普遍我認識的台灣人不看中國的祖譜,而是推測祖先從哪裡來,為什麼他們家現在在台灣。從家裡的長輩流傳的故事、姓氏在地方發展的故事、宗親常見的相貌,都是台灣人推測自己祖先與族群的方式。很多台灣人認為他們有原住民血統、有的甚至認為在中國的某個祖先可能是那一朝代的皇帝、有人認鄭成功為祖先,有人是清朝某位大臣。我小時候有位長輩跟我講,他的捲髮碧眼是從幾百年前一位荷蘭的女祖先來的,他的家人傳下來的故事是,她嫁了台灣富豪,整天吸鴉片過日子。從歐洲人、漢人開拓台灣,原住民族群在台灣的文化習俗、到台灣被納為清帝國的邊緣、再來成為日本殖民地、到1949年國民黨來台,台灣人很容易推測有異國或異族的祖先。

身份不是固定的,人可以創造自我、發展自己的身份。一個人可以取得新的身份(妻子),一個人也可以同時扮演好幾個角色(女兒、妻子、媳婦、母親)。台灣經歷過不同的外來政權,很多我父母這一代的人有日本名字。老實說,要是他沒有參選台北市長,我可以想像柯文哲跟朋友自稱為「青山文哲」的時候,人家會認同他的幽默感而笑一笑,甚至會覺得這姓名蠻酷的。很多台灣人會用幽默的方式來回憶家裡「差不多」是日本人而又不完全是的那個時代:「『信雄』伯父以前是『藤本桑』,而現在是台糖退休、整天看股市的歐吉桑。」身份不只會改變,而且通常是組合體:外省、客家;河洛、日本。

就如新聞報導所說,「灣生」的故事早有許多優秀的歷史工作者研究,大眾先前對此事沒有很大興趣,是田中實加《灣生回家》這本書喚起了關注。也就是說,在田中實加以前,台灣人沒有投注認同感給曾在這片土地生活又回鄉的這些日本人,也沒有感情上的連結,他們在台灣的時候認同的是日本這個外來政權。直到有位台灣人是灣生的後代說著灣生故事,再來的紀錄片也肯定台灣這塊土地,讓觀眾看到一群日本人對台灣的情感,親身參與台灣歷史的一部份,跟很多台灣人一樣,認同本土,當時戰後希望可以再次塑造自己為台灣本地人,不用回日本,繼續留在這塊土地上。

田中實加是虛構人物,海倫清桃的「台越混血兒」是編造出來的角色,其實是她和先生的下一代:假如他們有位女兒,她就是台越混血兒,可以讀景美女中,去美國深造,再回台灣當藝人,而且嫁入豪門。「下一代」,因為身上流了台灣人的血液,會被台灣人認同,而且台灣人看到美麗的女性也會肯定異國戀。大多數的人會認命,拼命的栽培下一代,當星媽星爸來達到替代的事業成就感。但是夫妻倆不認命,在創造自我的過程也種下了自毀的謊言。

「創造自我」不可能從無中生有,人人都需要一個基礎來塑造自己。一般而言從認同祖先開始來論述自己;沒有祖先的,像我的遠親,會自己編造祖先、或從長輩說法來推測。通過血緣,從自己身上「混的血液」,台灣人建立跟這塊土地的關係,連結過去來堅固自己的地位和權益。幾百年前從中國來的河洛族群,現在很多人也認為自己有原住民祖先,從歷史工作者那裡可以推測,當初無法帶眷屬過台灣海峽,要成家就是娶當地女性。這種想法加強了一個本來是移民族群的後代,對本地的認同與身為本地人的概念。

在意血統的背後其實是在在意祖先給的精神支柱;有個正當的祖先,在世界上站得穩、有正當立場。理念上的祖先給予做人的尊嚴與自由。我父母有時候會談到我們家的祖先來勉勵我們:他們不羨慕別人有出名、富有、有權有勢的祖先,我們家世世代代在台灣正當經營、是認真負責的老百姓,所以不必屈服威權求生存、不必貪財圖利鞏固社會地位,我們有足夠的條件追求我們的理想,堅持良心,也要好好教育我們的下一代要為土地付出,做個正當的人。

台灣整體社會,從解嚴以來,也是在尋找台灣人的祖先。不是血緣上的祖先,而是精神上,給予尊嚴與自由的祖先。社會大眾從歷史工作者的文獻裡來探討這塊土地過去發生的事以及曾經住在這裡的人,也就是在找我們台灣人精神上的祖先。有的人認同蔣渭水、有的林獻堂、廖文毅、彭明敏;不只這些,還有莫那魯道、八田與一、馬階、湯德章、殷海光、傅正...。我們的祖先來自不同國家、不同族群,他們講不同語言,但是他們都愛台灣,對這塊土地付出,也在這裡追求理想與成就。我們對外來政權的厭惡,嚮往公平正義,追求的創意、人權、法治與自主精神,以他們為典範而來。他們的有作為一直在祝福這塊土地,是我們創造台灣國、建立多元家園的精神支柱。

作者:金守民
現職:清華大學外語系副教授,畢業於美國哈佛大學英美文學博士,專門研究西方中古世紀和早期現代文化與歷史、英國文學史、知識暨文化史。
自述:幾百年前移民來台的中國人的後代,感謝台灣這土地給我家幾百年來落地生根的機會,讓我們當台灣人。

(本文轉載自《綠色逗陣》從田中實加與海倫清桃談台灣人的身份認知,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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