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二二八之後清鄉、白色恐怖漫長期間,桃園縣有將近四百位政治受難者。文化工作者曹欽榮和陳銘城等人受桃園縣政府委託,完成政治受難者和家屬的口述訪問,在日前出版《重生與愛》。本報取得授權轉載,讓大家對當年的受難歷史,有進一步的暸解。
〈受難者簡介〉陳景通 1925年生,臺灣苗栗後龍人
日治時代自公學校畢業到臺北,考上鐵路部擔任火車司機,曾經載過日本皇族。戰後熱烈學習國語,結交朋友,加入地下組織,暗中協助祕密連絡任務。1950年8月「鐵路局案」,判刑15年;曾關押保密局南北所、軍法處、安坑軍人監獄,兩度到綠島新生訓導處,從臺東泰源監獄釋放;獄中受罰多次,幾乎喪命。現定居桃園蘆竹鄉已經17年,三代同堂。
陳景通曾經摔倒,行動不便、講話非常慢;兒子、孫子同時受訪。孫子認為阿公過去的事情,不會是不能講的事。陳景通直到最近才說出他曾參與地下組織活動,他說:「我因不滿祖國欺侮臺灣人,而間接加入地下組織,參與社會運動,以前的口述裡我都沒有講,那時也不能講。」
火車運轉手 日治時期受尊敬
我於一九二五年(大正十四年)十二月五日,出生在後龍水尾鄉下。有六位兄弟,我排行第三,還有兩位妹妹。家裡經濟情況不好,後龍靠海,父親常出海捕魚,沒捕魚時,就開雜貨店做小生意。我十幾歲就到臺北,臺北比較容易謀生,兄弟陸續去臺北。
我讀後龍公學校,畢業後讀高等科,等於初中;我愛讀書,身邊有讀書人就會請教他。一位舅公叫我去臺北,我準備一年時間,考上臺灣鐵路部(戰後為「鐵路局」)運轉士(日文,即火車司機)。運轉士很難考,都是臺灣人在考,我那一回幾百人考,錄取二、三十位。我沒有補習,在臺北火車站三樓鐵路部考試,科目有算數、日文、英文。考上後,到八德路中崙鐵路部訓練所,訓練一年多。
圖說:1943年(昭和18年),陳景通18歲時留影。(陳景通 提供)
今天的臺北火車站西側北門,鐵路部有很多相關機構,我們就住在那裡,每天早上跑步到中崙上課。訓練完,當運轉手助理,有配宿舍給我,我家就在車站附近。運轉手在鐵路部很受尊重,火車到站之後,月臺長都要跟運轉手敬禮,確定車廂內已經沒有人,我才開走火車。光復後,運轉手改稱司機,戰前戰後對職業的尊重程度,差別很大。日本時代,我的薪水一個月一百多元,警察才八十元。賺一天的薪水,買好幾斤米,運轉手在日本時代待遇很好。
我曾經載過日本皇族,昭和天皇的兩位弟弟都曾經來臺灣,兩次都是我負責駕駛,他們選擇開車技術好、不曾犯規的運轉手。我的服務成績很好,不曾發生事故,開火車很規矩。他們坐的列車,經過月臺,民眾都要低頭行禮,不能看皇族列車,車廂都是紅色的,每一站的月臺都有人行禮,列車經過月臺不能停,我從臺北直接開到彰化,換人開,再開到高雄,之後回頭。
戰時,運轉手不用去當兵,我被派去基隆的海洋學校訓練,訓練完、戰爭也結束了。戰爭末期,美軍轟炸臺灣,記得常躲空襲,當時的總督府(總統府)曾經被炸。
日本時代,我自認為:我就是臺灣人,只是讀日本書。
二二八米價暴漲 心生不滿
一九四五年戰爭結束,那一年初,我二十歲結婚,太太陳洪草十九歲,後龍後埔人,我們是同一庄的人介紹認識。結婚在後龍按照古禮辦的,先送聘、送餅。戰後,我們於一九四九、五○年,生了兩位女兒。兒子是後來保外就醫,一九六二年生的。
戰爭結束初期,社會普遍困苦,很多人挨餓受凍。我親身經歷被糟蹋(臺語,凌虐)的經驗。當時年少氣盛,愛替人打抱不平。戰爭末期,物資極缺乏,窮苦人家幾乎沒得吃。但是剛光復,一斗米二塊多,到一九四七年二二八發生時,一斗米漲到十塊多,我真的很不滿。
美軍來臺灣時,火車車站常常人擠人,火車載滿滿的美軍。臺灣各地、臺北熱烈歡迎祖國,想到日後生活,我很認真學「國語」。利用工作以外的時間去參加社會運動,四處奔走,從報紙知道社會很多問題,當時我也以為中共即將解放臺灣,加入地下組織 ,準備「接應」,根本沒有存錢買房子的打算。
拚命學習國語 現學現教
我曾經參加讀書會,認識一位從大陸來臺灣的陳伯達先生,住我們宿舍附近,他是廈門大學畢業的,他教我們ㄅㄆㄇㄈ,因為大陸會來臺灣接收,我想要學國語,自己也很有興趣,年輕反應好,認真學得很快。加上我去陳祖厝(現在建成分局後方)學漢文,很有名的陳德生在那裡教,我曾經教過他的兩位女兒國語;他研究漢學,教十五音的基礎拼臺灣話。我拚命學習漢文和ㄅㄆㄇㄈ,也去補習班補習。
我學到可以去當老師,在永樂國校教ㄅㄆㄇㄈ,有人介紹我去參加大橋頭的「三民主義青年團」。我曾經開被美軍轟炸過後來又修好的「台北號」火車去歡迎陳儀,沒想到青年團成員,後來很多人在二二八受害。
在永樂國校教國語補習班,有四班,有三位老師在教,現學現教,今天學的明天回到學校教學生;學生有來自二重埔、三重埔和大橋頭附近的人。教育廳知道了,要我參加「國語推行委員會」。鐵路局的人看我教國語,教得不錯,叫我在局裡教同事,到我一九五○年五月被捕之前,陸續都在教國語。
我現在還會講國語,我和一些難友不同,他們很多人到綠島才漸漸會講國語,但是不一定會用注音符號。我被抓之前就會講,在綠島新生訓導處,外省人算多,我反而盡量不講。因為我很氣,光復初期很委屈,臺灣人被大陸來的人糟蹋,真的很看不慣啊!
開火車載二十一師 兵仔用槍脅迫
二月二十七日傍晚,圓環的天馬茶房抓私菸,發生事情,打死一個人,我去看,很多人!二月二十八日清晨五點多,我從臺北開出頭班火車,到了艋舺火車站,目睹警民對抗。遇到桃園菜販擔菜上火車賣菜,火車上的警察、一些阿山兵仔很兇,將菜販摔倒,踢他們,我看得一清二楚,很不滿,菜販給這些中國兵仔欺負,我真不滿,心裡那時就有反抗想法。
二二八那天,我跟隨打鼓隊,到長官公署前抗議。公署開槍後,大家逃命,人都跑散了,我住火車站附近宿舍,逃回家躲起來。二二八之後,我想要去日本,有親戚相邀,但是大哥不讓我去,那時,我想要跑路(臺語,逃亡)。
三月八日,從大陸調來軍隊,在基隆上岸。三月九日鐵路局要我去基隆載二十一師「土匪仔兵」到臺北,再到宜蘭、蘇澳。我是資深司機,鐵路局派我這份工作,兵仔坐滿整列八臺火車車廂,路上一看到山頂有奇怪的情況,他們就開槍。那時火車燒煤炭,我在運轉臺旁,被他們的機關槍押著,不能隨意亂動,沿路上不讓我們說話,好在我會講國語,還能稍微和他們講一下,不然一路上,很緊張。
到了蘇澳,我又回到宜蘭,卻把我們關在織布會社旁的房間,大概怕司機跑掉吧!關了一個禮拜或十天,不讓我離開,我和兩位副駕駛,還載他們回來。他們四處去沒收武器。回到臺北,才聽同事說:王明朝失蹤了!
司機工會會長 竟成基隆港浮屍
我的同事王明朝,是鐵路司機工會會長,他幫忙會員爭取待遇,得罪人吧!同事許欽宗 和我,一起到基隆的第三碼頭去找,找到時,他手被鐵線穿過。在碼頭看到十幾個浮屍,他在那裡漂浮,因為衣服上的鐵路局徽章,我們才認出他,他的屍體已經浮腫,死狀很慘。我們趕緊聯絡他的家人,收屍回來埋在基隆八堵的公墓。
王明朝家裡的人四處找人,問哪裡會丟死人、還是會填港(即人被殺後丟進海港裡)。我們同事之間感情都很好,協助他家人到處去問,才會找到基隆第三碼頭去。心裡雖然害怕,當時也沒想那麼多了。
參加共產黨 擔任聯絡人角色
二二八之後,很多同事、朋友會討論:再來怎麼辦?許欽宗帶廖瑞發 來我家,許先生帶他來,知道地方後,廖瑞發自己來住很多次,十次有吧!都是好朋友,太太不會問什麼人。她不知道我參加共產黨的事,我沒跟她說,當然不能講。廖瑞發人很親切,他跟我解釋大陸現在什麼情況,幫我介紹時事。
圖說:陳景通受廖瑞發的影響,加入地下組織。圖為廖瑞發少數的照片之一。(廖至平 提供)
他多我很多歲,曾經派我坐火車去聯絡人,去臺南、嘉義,我都不認識,不是鐵路部的人,應該是黨的人,沒說名字,只將東西交代給誰,我回來報消息,你要交東西給對方。我坐火車不要錢,利用坐火車聯絡好幾個人。蔡孝乾 去嘉義,我以後才知道的,我配合廖瑞發派給的任務,總共去南部十多趟,去臺南、嘉義要一整天。他交代在哪裡等人,拿東西給他,他拿東西給我。算聯絡人吧,這都是廖瑞發直接交代,他很信任我,他說不能跟任何人講,我說我不會講。
還有,在臺北火車站散發宣傳單,我能自由進去。半夜爬到最高地方,撒下傳單,讓它飄…,這件事我以前沒有跟別人講過。這些事情,都不能講,以前的訪問,參加共產黨,我都不能講。因為吳聲潤 會長講出來,我才願意講,這是事實!當時不會去想到如果怎樣,不會!只是想,死就算了,以前大家的想法都是這樣,死就算了。
受廖瑞發影響 加入地下組織
戰後,二二八之前,是王萬得 介紹我參加讀書會,我才認識廖瑞發,他講了很多日本時代的故事給我聽。鐵路局主要以臺北機務段為主,許欽宗後來是我們小組的書記,許欽宗介紹我認識郭琇琮 。
我加入地下組織時,有正式宣誓,由吳思漢 監誓、許欽宗算是介紹人,李水井 有來探頭一下。宣誓的地方在建國啤酒廠附近的瑠公圳圳溝,以前的新生北路。然後,吳思漢介紹我認識李水井、王康旼 。當時是個人個別宣誓,印象中沒有寫自傳,小組成員在一起會討論宣傳單、《光明報》 、上面的指示、大陸現況的報導。
圖說:陳景通(左)與王康旼(右)於1952年,攝於綠島新生訓導處,這是兩人難得的合照。(陳景通 提供)
鐵路局和郵電單位的地下組織 上級原本都是廖瑞發,後來移交給吳思漢負責。吳思漢交代我做什麼事,講話都短短幾句,我認為他屬於菁英的典型,聰明乾脆,與廖瑞發不太一樣。現在有檔案,知道廖瑞發於一九五○年七月二日被槍決,當時三十九歲;吳思漢同年十一月被槍決,很年輕才二十七歲。廖瑞發和吳思漢被槍決時,我雖然已經於五月被抓,在獄中並不知道他們被槍決。
我認為廖瑞發是值得尊敬的人,他很慈祥而實在,他常與我聊到社會道德問題,也會拿資料給我看,講生活上的事情比較多。我們經常一起吃、睡,他經常到我鐵路局宿舍住。現在是民主時代,講出他為了臺灣,他的反抗精神很重要,當時是不是共產黨地下組織成員,已經也沒有太大關係了。好像在我們難友的餐會,見過一次廖瑞發的兒子,他對父親完全不了解。現在很少人知道廖瑞發,他是臺灣人中較早被槍決的一個 。廖瑞發、李中志 是第二批被槍決的臺灣人。
參與舞臺劇演出 闡揚民主
李中志,我曾見過他,他曾親口向我說,他是華東局的聯絡員。當時我認識:廖瑞發、李中志、吳思漢,算是鐵路局很早與他們認識的人,只是之前我比較渾沌。我先認識廖瑞發,看起來,我當時是會被「砰」掉,現在回想,為什麼我沒有被砰掉?是因為大家沒有講出其他人,只有我自己一個不講也不行…,有的人講出來就不妙。王康旼比較知道我的事情,他於二○○七年過世,他在學校時,我那時在國語推行委員會,廖瑞發和許欽宗有一天說,要介紹人給我認識,就帶我去靜修女中,和王康旼認識、談話。
我和王康旼不同組。跟我同組的有:林德星 、林明勇。我和王康旼認識,後來鐵路工會主辦舞臺劇《民主閻羅殿》,我們多次接觸。好幾次我們主辦《人道》、《民主閻羅殿》兩齣戲,那時演戲的人都是鐵路和郵電工會會員,我曾參與演出。《民主閻羅殿》當時很轟動,劇中有一句臺詞:「民主免跪」,意思就是:民主人人平等,不用下跪,民間很流行這樣的說法,組織就下令宣傳這種說法。王康旼是靜修的負責人,他以前在淡水中學教書。
現在想起來,鐵路和郵電上面最開始是廖瑞發,不知道廖瑞發為什麼移交給吳思漢?這個我不知道,上面的事情,我確實不知道。印象中與吳思漢見面很多次。在審問時我沒講到什麼重要關係人,才能留著這條命,可能別人也沒講到我什麼。
鐵路局臺北機務段成立「親睦會」,還叫我兼管籃球隊。聽說大陸要來解放臺灣,我聽過好幾次,上面有指令準備要接應。譬如說火車開到哪裡、也可以停駛;我們開會,高雄、嘉義、彰化、新竹鐵路局的人也會來。還好,在保密局沒有問到這些,從現在的檔案看到全臺灣各車站都有鐵路案,我並沒有了解很多。我推測當時臺北機務段參加組織的,至少有五十人吧,還有不少人沒有被抓,減少犧牲,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圖說:陳景通在獄中時,他的兩位女兒寄給他的照片。(陳景通 提供)
被捕屢遭火炭刑求 未供出名單
一九五○年五月十二日,我在八德路宿舍被捕,被送到保密局南所審問,他們懷疑我參加讀書會是叛亂組織,要我供出其他人名單和活動。偵訊時,我沒有講什麼,才能逃過一死。在保密局被刑求,主要問是否參加共產黨組織,我說沒有。讀書會平常會傳閱一些書,被認為是在發展組織。組籃球隊也被認為是擴展組織,吸收人加入。特務刑求,他們不滿意我的回答,用燒紅的火炭燙手,還在傷處按摩,我痛得破口大叫。我被刑了兩、三次,保密局行刑的時間很短。問案的人多數說國語,少部分人說廈門話。
廖瑞發為什麼那麼早就被抓?他在保密局時出來小便,我有機會和他講話。他躺在走廊下,那時正在生病。保密局一間房子,都有一個糞桶,每日沒得吃,一間房間九尺長四尺寬,三、四十個人擠一間,很艱苦。不知道下港(南部)那些幹部還沒被抓,蔡孝乾也還沒被抓到,我想不通怎麼會廖瑞發先槍決掉呢?
送入軍法處牢房 人滿為患
離開保密局,我被送去大橋頭辜顏碧霞 的鐵工廠。我去一、兩個月,就被送回軍法處。軍法處看守所,那裡人滿為患,九尺長四尺寬的牢房,關了二十幾人。一九五○年十月初宣判,當日凌晨,同案張添丁、李生財、許欽宗、林德旺、朱永祥五人 已先被送去馬場町槍決,其他同案二十個人跟著宣判,全部都被判十五年,我們二十人站開一整排,我都不認識,也不是同一個讀書會的成員。現在同案好像陳鏗、林向榮、林鏡明、林傑鋼 幾個人都還在。
在軍法處我曾經與簡吉 同房,以前我不認識他,後來他跟我說:廖瑞發在保密局睡在他旁邊,身體好像不太好的樣子。宣判後,太太有來看我,我叫她不要拿東西來,我剛被抓時,她帶著兩個女兒,去幫忙別人洗衣、煮飯,很辛苦養家。
之後,我被送到臺北監獄,一年後,一九五二年正月,我們鐵路案的和郵電案的七、八十人,從臺北監獄直接送到綠島。我們這一批從臺北搭火車到高雄,再搭船從南臺灣去綠島;後來我才知道很多難友是從基隆搭船,直接到綠島。當時臺北監獄關的政治犯有鐵路案、郵電案和臺中案 ,其中也有女性政治犯 。
劉明與楊逵曾與我關同一牢房
我和劉明 在臺北監獄同房,同房的還有楊逵 ,以前就知道他的名字;還有廖文毅案的廖史豪、偕約瑟、鍾謙順、黃紀男、許劍雄、溫炎煋 等,我們叫他們是託管派的七個人。有時候在監獄裡面閒聊,託管派的說我是共產黨,講到最後,劉明會說:「好了!這樣就可以了,不要再講了!」劉明比較不偏向哪一邊。我和他們沒有衝突,他們比較有東西吃、有錢,還常常分東西給同房難友。
同房有十一個人,廖史豪家裡送東西進來,他都會跟大家分享;劉明家常常送菜來,也是分給大家吃。當時監獄裡的飯菜很差,一碗飯、一碗菜頭湯,飯是糙米,裡面都是小石頭,白蘿蔔湯濁濁的,像餵豬的餿水,跟他們同房,我吃得很享受。劉明的太太在我保外就醫時,曾經來家裡探望,我們很感激;劉明去世時,我很失禮,我們家由女兒代表去送他一程。
編入第十中隊 消極反抗吃盡苦頭
一九五二年正月春天,我們約有一百多人,一起從臺北監獄先坐火車到高雄,從高雄搭登陸艇到火燒島。到火燒島南寮後,再搭舢板船上岸,我們整好隊,走到新生訓導處,我編入第十中隊。
那時,新生訓導處還在建圍牆,我們常常要去海邊打石頭,扛石頭回營房空地。我們也常上山去砍月桃回來,蓋營舍、克難房屋頂;三餐大都吃黃豆、鹹菜乾,營養不足,我的身體健康很差。
姚盛齋當第一任處長,他在綠島採取恐怖政策,安排「抓耙仔」在每一中隊裡,打小報告的情形很多,我曾經三度於半夜被叫到碉堡審問,他們用拳頭橫掃過來,打我的頭。問我:「為什麼不講?」、「怎麼不說?」。還用棍子打我的腿部,這算是小刑求。
有一晚,我被叫去姚盛齋處長辦公室旁的碉堡,他們派三名中校審問我:「為什麼你們計畫要暴動?」我說:「絕對沒有這件事」。他們又問:「你們之中有組織?」我說:「沒有,我不知道!」他們又問:「你們各隊之間在聯繫要暴動?」我說:「我全部不知道。」又問:「你們某時大家到流麻溝 開會,約定一些事情?」我說:「沒有這樣的事,流麻溝任何人都可以去。」因為新生營 嚴禁各隊之間有聯繫,他們懷疑為什麼我認識別隊的人,我向他們表示,這些人在保密局、青島東路軍法處曾經同房。到了綠島,在操場做體操,到流麻溝洗澡也會碰面,互相問候吃飽沒,遇到相互打招呼是很自然的事情。我說:不過打打招呼,都要關十幾年,希望十幾年好過一點。他們一直問,為什麼跟某些人較熟?我還是告訴他們,因為以前在臺灣同住過一間牢房,也沒跟誰就比較好,跟誰比較不好。
幹事就說:「你要注意喔」、「你亂來」,而我確實也沒做什麼。認識別隊的「新生」,是因為每天都會碰面,互相打招呼是很自然的事。幹事主要是想知道我們是否在策劃暴動,調查時,我們隔壁隊的第七中隊都住滿人,就是從臺灣調來的「技術總隊」,他們都攜帶衝鋒槍,好像是準備有狀況時,射殺政治犯。後來問了才知道,他們是技術總隊。還好他們到綠島沒多久,我們被送回來臺灣。
一九五三年四月,新生訓導處將被認為阻擾感訓者一百多人,移監到臺北。我們到碼頭搭貨船,而我們三十一個人 銬著手銬,分開坐在船頭,其中關在碉堡的,有馬同超 他們那些人,全部一起送回來。我們在基隆上岸,坐軍用卡車到安坑軍人監獄。
送回臺灣安坑軍監 幸未被槍決
一進入軍人監獄大門,我們三十一個人被叫到一旁角落蹲著,不准我們亂動,其他一百多人,被送進「仁監」、「信監」。到了傍晚,我們三十一人才送進「智監」最後二房的隔離房,與其他人不同監房。大家都認為我們被送回臺灣,會被槍決。
到了軍人監獄沒幾天,我被送到軍法局,在警備總部旁,隔日開庭。他們說:「你這條命是撿到的!」我問:「為什麼?」對方回道:「你本來應該是要被槍殺掉,你太搞怪。」我反駁說:「我沒違反監獄的任何規定。」他們就說:「你從綠島回來就是要槍殺掉,不是警備總部有二、三人去訊問你?」我回答:「有,但是整個新生營上千人,絕大多數我都不認識,哪有講什麼事。」軍法局法官回答:「沒有就好。」法官講破了那些事,不然我不知道本來我是要被槍殺的。後來什麼原因沒事,我就不知道了。之後,我再被送回軍監。
在軍監時,嚴格管理很恐怖,每天只供應每人幾杯水,用來洗臉、洗澡、洗衣服。每餐飯裡有小石頭、菜蟲,菜湯像餵豬的水。這種情況,也不能向上面反應,只要反應就遭到毒打,再上腳鐐。
有一次馬紀壯 視察軍人監獄,獄方指派我發言,我就建議延長放封時間、增加供水。獄方集中仁監、智監的政治犯讀三民主義給馬紀壯看,表示我們在那裡有讀書,那天早上叫我當班長,因缺席者太多,我被認為是不配合,而被處罰。把我手腳都綁到背後,棍子穿過四肢,由兩個人扛著繞行監獄,這叫做「坐飛機」,說我宣傳反抗,警告其他人。
被塞進水泥管內 差點死掉
我被像死豬扛著繞走監獄時,走過軍監的二房女性房,李友邦 的太太嚴秀峰 ,她們嘆息著說:「這樣會死人的!」當時軍監有女房,可能是生教所還沒有蓋好吧。女房都用窗簾遮著,我聽得出嚴秀峰的聲音,我們是一起被從綠島送回臺灣,她曾在船上跑過來用手比劃,大概是說我們會被送回來臺灣槍斃吧。
到了下午,我又被叫去關在一尺八吋寬的水泥管裡,沒有人有這種處罰的經驗。叫打手把我拖去小房間那裡,我整個人被塞進水泥管裡,塞管時真的很痛苦,「哎爸叫母」,呼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在水泥管裡幾乎喘不過氣,我想:死去也無所謂。傍晚時,一個打手叫人趕快放人,否則可能會出人命。就由四個人把我從水泥管拖出來,整個人都不能動,三、四個人扛我到小間「克難房」,過去專門關退伍軍人,房間很小,一間關一、二人。較晚時,我人才醒來,身旁當打手犯人還問我:「如何?」「可以走嗎?」,接著二、三個人半拖半扶,帶我回隔離房,只給我一碗水配飯,三天後才出來。
一九六一年十月,軍人監獄的軍事犯愈來愈多,又將我們一批政治犯兩、三百人再送去綠島。這次我再到綠島,和上一次已經很大不同,伙食、氣氛都有改善。
腦部長瘤保外就醫 因此獲一子
從軍監第二次到綠島時,我因為腦部長瘤,新生訓導處處長唐湯銘,叫我去總院住院治療,才趕快辦理手續,批准我保外就醫一年。第一次,送我到臺東去檢查,說這個症狀要到總院去看才知道,總院是指臺北三軍總院 。在總院檢查結果說需要手術,一知道這個消息,送我去的幹事,真的是很差勁!他帶我去基隆瘋人病院(精神醫院)。在綠島,若有二、三位肺病者,也都是送去基隆這間醫院 。裡面都是精神不正常的人,把我送到那裡住了一、二十天,看病才到三軍總院,沒看病時,也沒讓我回家。後來,總院說要手術,才能保外就醫。
圖說:2009年1月9日,陳景通手拿著自撰備忘,受訪時左手指著頭頂凹洞,這是當年保外就醫開腦瘤所留下的印記。(曹欽榮攝影)
保外就醫前後一年,除了住院以外,還能讓我回家,因此,才會在一九六二年生了一位兒子。在我住的地方外面有教會,外面都有一位穿西裝,我知道他是特務。出院後休養,我去做工跟人家去建築工地拖板模,頭上的洞貼紗布。後來綠島新生訓導處政治室主任來家裡,我租一間房子小小間,我要叫三輪車給他坐,他不要就走了。我的舅子過年,會去買兩隻雞,以前兩隻雞就很多錢,送去新店將官區給主任和唐湯銘的家。一年期間,醫好後,我再回到綠島,那時,第一大隊解散了,我編入第二大隊。因腦部開刀,難友「火樹仔」 ,宜蘭人,幫我做一塊鐵片蓋頭殼,再戴上帽子,處部也特准我留頭髮。因為保外就醫的特殊原因,整個新生訓導處只有我留頭髮,大家以為我結訓日子快到了。按規定:只有結訓之前才可以留頭髮,我自手術後,頭髮一直留著,醫院交代政治主任:頭髮要保護傷口,頭不能被敲到。待在二隊一年多,後來就調去泰源。
一九六三年八月,綠島政治犯移監至臺東泰源監獄,我在泰源前後兩年多,總共坐牢十六年,因保外就醫再延長一年,一九六六年五月,我從泰源監獄出獄。
返家後找不到工作 警總常上門
回家後,無法找到工作,那時還是戒嚴時代,一時都靠太太幫人家洗衣服、煮飯賺錢。警備總部兩、三天就來查訪,警察也來巡邏。最初,我去親戚開的工廠工作,他們就到工廠問東問西,為了不要給親戚增加麻煩,兩、三個月後我自動請辭。之後,我到工地當管理員,他們又來跟主管說不要用我。出獄後,到處受到監視、工作受限制,真的像被關在無形監獄。我年過五十幾歲時,到親戚的西藥房工作。經過向警總請示,我在綠島讀了一些醫學的書,才能開自營的西藥房,生活才逐漸穩定。
因為發生「陳明忠事件」 時,我三度被警備總部調去板橋三次,都是「二朵梅花」(中校)法官訊問約談、偵訊。他們說:「我知情不報,回來還在搞組織反抗政府」、「陳明
忠事件這些人買書宣傳」,我說:「哪有這些事!」他們又以我認識王乃信 為由,認為我搞組織。第一、二次我自己開車去,第三次就不敢再開車,我認為會被扣押。
圖說:陳景通於臺東泰源監獄時留影。(陳景通 提供)
妻子辛苦持家 罹患癌症過世
太太在我被抓後,劉明介紹她到臺北醫院當護士,卻因為我是「共匪」,也不能工作。後來去幫人洗衣,要是現在都用洗衣機,就沒有這樣的工作,洗衣服一件幾角錢,賺的錢很微薄。太太到臺北車站那裡有一棟立法院的宿舍拿衣服回來洗,用洗衣賺來的錢養小孩,有時人家看她這樣,若有多一碗飯,或做成飯糰,叫她帶回去給小孩吃。很感謝那個時候社會有這種好心的人。
我回來後才知道,我一被抓去,太太就被騙走七千元,人家跟她說陳景通再三天就可以回來,七千元就這樣被吃掉,我聽了很難過。太太拚命洗衣服,一天才賺幾角錢,這樣狠心騙那麼多錢。
太太於五十八歲時罹患子宮癌,我雖然盡最大努力為她治療,仍舊回天乏術,她就離開人世。
我回來時,大的兩個女兒都十八、九歲了。坐牢期間,她們曾寫信說要來綠島看我,我不讓她們來。家裡生活艱苦,已經是洗衣過日子了,到綠島需要花費幾百塊,所以我不讓她們來,但是老大和她的堂哥有一起來綠島看我。在臺北軍人監獄時,太太曾去看我,我吩咐不要來,那時我又與劉明住在一起,吃很方便。第一次從綠島調回來,再遇到劉明,那時他在顧礦坑。我曾經在軍人監獄絕食,才被調去山上跟劉明在一起 。就是我被塞在水泥管之後,供水一樣沒有改善,我們都用嘴巴吸水龍頭的水,也只能擦澡過日子,所以軍人監獄是很黑暗的地方,我才會抗議、絕食,因此被調去山上,與劉明再遇到。劉明就說:「做這些都沒有用啦,這些土匪仔兵,太番(臺語,無理),我們只會更吃虧。」
圖說:陳景通保外就醫時,妻子與嬰兒時的陳泰源合照。(陳景通 提供)
太太確實很辛苦。我自己常懺悔,她後來子宮有問題,我就找臺灣婦產科權威徐千田治療,結果手術時切除子宮血流不止,隔天早上去看她,血還是流不止,我認為這樣一定會死,我向徐千田下跪求:「快點再次手術,血流不止,一定死」,到傍晚緊急動員醫護人員熬夜手術。手術結束,血就止住,醫生說請我放心。後來我嫌那裡的治療方式,讓太太去榮總治療,那時榮總都是新的技術:電療、化療,我對這是外行,用電療、最新藥、最貴的藥,結果卻害死我太太。我要她不停止治療,是怕被親戚說:「你坐十六年牢,她活守寡,你卻停止她的治療」。她過世後,親戚一直幫忙介紹,要我再娶,我堅決不要。想到她為我守寡十六年,要再續弦,我心裡過不去。
呼籲政府正視生活困苦的難友
現在回想起來:已經結婚、家裡有兩個小孩,還參加地下組織,心裡是否有些矛盾?我是不會這樣認為,我會想說,當初參加,是認為即使不成功,大陸也快要過來解放臺灣。那時是有很矛盾的想法,大陸共產黨要來了,會有房子配給,所以我沒有買房子、沒賺到錢,沒留給孩子。
現在九十歲了,之前在臺北吳興街開西藥房,一九九八年搬來桃園住,剛搬來時,我在桃園還在山仔腳養鹿,和住在山腳村的難友戴連福父女 有來往。走得動時,我請兒子帶我儘量去受難者促進會 慶生會,見見老同學。
我認為白色恐怖的補償是應該的,但是應該由國民黨負責,許多難友回來後生活困難。當時我們成立白色恐怖平反促進會,就是要求政府重視那些生活艱苦的難友。政府有責任,要補償還是賠償,都應該要由國民黨的黨產來賠。
藏在衣櫃照片的祕密
— 陳泰源訪談紀錄(陳景通的兒子)
桃園這棟房子是我自己想、自己找人蓋的,搬來這裡已經十七年了。
我以前不是很清楚父親的過去,國中左右幫他整理照片,才開始知道他去過火燒島。我後來才知道,父親從綠島回臺灣保外就醫,才會生出我。就是那些相片我才知道,他把照片放在衣櫥裡面,用塑膠袋包起來,我發現後很好奇,就拿出來看。我問父親說:「這是哪裡?」我想那麼漂亮,看到照片裡面有人好像穿丁字褲,我才問父親,他才說出這段過去。
姊姊跟我年紀差十二歲,也沒有很了解父親,她們受影響比較大,大姊應該比較了解,但她已經過世了。二姊比較不了解,她從小比較獨立,從很年輕時就去旅行社當車掌小姐,從小她就很想要當歌星。但是父親保守的心態,不讓她去,如果不要阻擋她,現在她跟鄧麗君、歐陽菲菲大概是同級的歌星吧!她的歌聲好聽,她們同期去光啟社受訓,我還跟著去玩,我有印象,但父親就反對啊!
父親太過保守 什麼都不敢買
父親太保守今天才會這樣子,他怕共產黨來,土地也不敢買、什麼都不敢買,臺北那個房子也不敢買,是我媽媽決定買的。女人真的很辛苦,以前又大男人主義。家庭裡沒有一個男人會被欺負,結果就是媽媽揹著我去跟人家洗衣服,這是我母親跟我說的。我沒聽過姊姊怨嘆;母親很辛苦,倒是母親比較怨嘆。母親或許是過勞吧,她五十八歲就得病死了。
我母親過世後我就去日本讀書,沒想到發生一些事,於是我沒畢業就趕回臺,回來就自己作生意直到現在。雖然我小時候過得也很好命,我自己會做東做西,自己會動手,我老爸也不會教我什麼。他那麼保守,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考上明志工專,也不讓我去讀。
我家做藥房是靠我舅舅幫忙,舅舅是藥劑師,後來有健保後,我們就不做了。我也感到他年歲大了,不讓他做,做藥房是良心事業。
我叫他不要自己去外面走,他就摔倒了;叫他不要騎車,不聽,什麼都不聽;叫他不要幫小孩子倒垃圾,我教小孩子要倒垃圾、要洗碗,他卻去幫忙做,這是不對。我在想:當時他有對我這樣子嗎?沒有!
原生家庭影響後代很深
我有三位男孩,原生家庭影響後代很深,但是這是過去的事,講那些只是回味、回憶而已,沒有辦法再變更已經發生的事。我講實在的,過去的似是而非,當初的理念用在今天不一定對。到底有沒有共產黨這件事,我就不知道了,這是他認為。他認為參加共產黨害死他,這怎麼去說:對與錯呢?
以現在的氛圍,不知道到底對與錯,我認為不對啊!臺灣是一個孤兒、是童養媳嗎?每樣都逆來順受。我以前的觀念,認為我的父母如果沒有這樣,家裡可能更好吧!我的教育理念是開放的,小孩跟阿公,坦白講沒有什麼交集,他講他的,孫子也沒有在聽,他們做他們的。關於政治方面,過去的歷史他們只是知道曾經有發生過。對現在的年輕人,他們沒有什麼興趣,白色恐怖、二二八,他都不了解,並不是說我不講。現在的年輕人,你去講,他也不會想要去了解。
圖說:陳景通出獄後的全家福合影。(陳景通 提供)
但是話講回來,了解只是一個歷史定位,你又能表現什麼,好像也很難。現在的將軍可以去中國大陸訪問,黃埔軍人啊!如果老蔣(蔣中正)還在,就要抓去槍殺,這種聽起來,到底是什麼?我也沒有辦法講啊!當初,老蔣訓示:漢賊不兩立,你們現在是手牽手、肩勾肩。話又講回來,現實社會,他就比較強啊!對錯另外一件事,現實是另外一件事。我爸爸好像也不太喜歡去中國,這就是矛盾,不喜歡為什麼去玩?他曾經去過中國旅遊幾次,我死都不去嗎?
還原歷史真相 讓更多人了解
我很歡迎你們來探討歷史真相,坦白說,真相也是模模糊糊。在那樣的環境下不敢去寫日記、不敢有所記錄,變成很多東西曾經有、還是沒有?我兒子剛剛問我:「阿公以前怎麼不寫下來?」能寫嗎?寫就有問題啦!對不對?他的記憶中,隨著年齡增長,真的會越來越淡化,幾乎都忘記了,而且層層疊疊交錯。
他只是要教人家漢語,才發生這麼多問題,他如果不要去鐵路部,沒有變成一個組織,無巧不成書,一個叛亂罪名在那裡,以我們來看真的是…,我也不是很了解。坦白講,我畢竟不是活在那個時代。我五十四歲了,只要有心記錄,有心沒心很重要,我真的沒有去接觸到這些,斷斷續續聽到一些,他以前也不是很愛講,經由你們來這裡,我們才漸漸了解。我相信他們的時代也是希望這個社會更好,任何時代的人都這樣希望下一代會更好。
父親不要出事的話…,他應該感到真的幸福吧!比我們更艱苦走過這樣的路的人比我們更多,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錄音轉文字稿:林芳微、曹欽榮
文字稿整理:曹欽榮
修稿:陳景通、陳泰源、曹欽榮
(本文摘自《重生與愛:桃園縣人權歷史口述歷史文集》,桃園縣政府文化局出版。欲購此書請電洽03-332-2592分機8403邱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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