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6月20日下午5時40-45分左右,一架預定飛往台北的民航公司(CAT)C-46型、編號B-908班機,從台中起飛後五分鐘,突然在空中爆炸,墜毀於神岡鄉的三角村。機上57名人員全數罹難。這是戰後至當時為止,台灣最大的空難事件。
這場空難對「無常」的詮釋尤其深刻,演繹「絢爛歸於災難」、「極盛轉為極衰」的苦空之理。因為空難前一天,第11屆亞洲影展(亞太影展前身)才剛落幕,這是該影展首度在台灣舉辦,堪稱冠蓋雲集。隔天,影展一些重量級貴賓(包括剛在台灣度過50歲生日的東南亞電影大亨陸運濤)前往台中參觀故宮文物(當時故宮還在霧峰北溝,1965年台北故宮才落成啟用),回程即遇死劫。
驚天爆炸,徹底改寫台、港電影史
離奇的是,空難當天,台中天晴無雨,西南風三級,能見度良好,絕不影響飛行。既非自然因素,那就是人為因素:機件失靈,或劫機事件。C-46型為螺旋槳飛機,事故頻傳,本有「飛行棺材」之稱;該機服役23年,已經逾齡;而且失事前一、兩天,右邊引擎曾發生故障,經搶修後始放飛。表面看,飛機失事應該與此有關。
然而,真正原因恐怕是劫機。根據《崔小萍回憶錄》引述王立楨博士的調查報告〈台灣民用航空史上第一次劫機行動〉,該機從馬公啟程,要飛往台南時(當天行程是台北→台中→台南→高雄→馬公→高雄→馬公→台南→台中→台北,這是火車載客的概念,允許有人從頭坐到尾),就有兩名海軍出身的軍人曾暘及王正義,各帶一本厚厚的英文書上機,一直到台中飛台北時,兩人還在飛機上。而在失事現場,則發現兩支手槍;兩本厚厚的美國海軍雷達英文手冊,中間都被挖成手槍形狀;正駕駛林宏基的右臉有小洞,駕駛艙則有一件撕爛的卡其布上衣。拼湊這些資訊,劫機呼之欲出。
然而,國民黨政府基於政治考量,封鎖事件真相,只歸咎於機件問題和人為疏忽。警總保安處長劉醒吾說:「看不出有謀殺的跡象。」警總副總司令李立柏也否認與劫機有關。他說,陸運濤從台中搭該機回台北,乃是臨時決定,劫機者無從預知。這句話有兩種可能:第一、李說謊,行程早就排好,劫機者已透過管道預先知悉;第二、李沒說謊,但即便如此,仍無法排除劫機因素,充其量只能證明,劫機者不知機上有陸運濤這個大咖;也就是說,這是純粹「巧合」。綜合跡象研判,筆者寧願相信第一種可能。
無論如何,這場空難徹底改寫了台、港電影史。第一、陸運濤是香港「電懋」電影公司的創辦人。1950-60年代,電懋與邵氏在香港影壇競爭白熱化。陸運濤死後,電懋式微,邵氏稱霸。第二、陸運濤是個奇特的影人:富可敵國,卻熱衷慈善,喜愛藝術,精於攝影,被譽為世界最傑出鳥類攝影家之一。他的人文和邵逸夫的功利恰成對比,對藝術有更多執著。名小說家張愛玲,當時就是幫電懋撰寫劇本;陸運濤死後,隔年電懋改組,張愛玲也結束了她的電影時代。設使陸運濤不遇難,香港電影的藝術成就絕非今日可比。
第三、陸運濤立場反共,支持中華民國。據說此次來台,已有投資五億美元、興建大型片場的打算。設使假以天年,台灣電影極有可能像香港一樣「工業化」(這對台灣電影而言,迄今仍是夢想);即使在戒嚴時代,陸運濤的投入也可能讓台灣電影多一點藝術人文,少一點反共八股。然而隨著他的驟逝,這一切都成泡影了。
這場空難,影壇折損14名人才,創下空前紀錄。除陸運濤(夫婦同殉)外,還有他的旗下大將:電懋總經理周海龍(夫婦同殉)和製片部主任王植波(優秀編劇);聯邦總經理夏維堂(影壇金主和製片家)、港九自由影人總會主席胡晉康;還有台灣省新聞處長吳紹璲(省主席黃杰文膽,夫婦同殉)和台灣省電影製片廠廠長龍芳等。其中龍芳被視為當時台灣最具才幹的電影人,接連推出《吳鳳》(台灣第一部彩色寬銀幕電影)和籌劃《西施》(李翰祥執導,台灣最大電影製作之一)兩部鉅片,帶領台影走出新局。龍芳之死,台影的黃金時代戛然而止,影壇地位由國民黨的中影取而代之。
這場空難的另一重大影響,是陳納德成立、CIA幕後支持、「黨政美」三大關係良好的民航空運公司(Civil Air Transport, CAT,前身為飛虎隊),營運受挫;四年後,1968年2月16日,該公司的招牌航機「超級翠華號」(B-727)又墜毀於台北縣林口鄉湖南村,造成21人死亡。此後這隻貓(CAT)元氣大傷,由華航取而代之;1975年越戰結束後,CAT也走入歷史。
施文彬父親、翁啟惠族親,都在神岡罹難
神岡空難留給世人無限的錯愕。有人懷疑,隔月(7月)17日香港當紅明星林黛仰藥輕生,可能也受到陸運濤之死的微妙牽動。著名的廣播人崔小萍1968年因冤案被捕時,即有謠傳說她將裝有炸彈的花或蛋糕送上飛機,才導致飛機爆炸。
如今,空難看似過往煙雲,卻跟當下藕斷絲連:其一,台語歌手施文彬,其父施國華在這場空難中喪生,留下這個遺腹子。施文彬認為此事並不單純,疑為劫機事件,希望重啟調查,還原真相。
其二,施國華的遺孀裴深言,後來有一段無法修成正果的戀情,對象是陳映真。裴與白色恐怖很有關係:1.父親裴鳴宇(施文彬外公)是黨國大老,山東人,曾援救過「山東流亡學生案」(澎湖案);2.戀人陳映真後來涉左翼案件,判刑10年。戀情沒有結果,最主要就是陳映真坐牢;3.其姐為裴溥言,姐夫為糜文開。糜也涉白色恐怖冤案,坐牢13個月。糜文開與裴溥言後來都在台大中文系任教。
其三,最近無端捲入政治風暴的中研院院長翁啟惠,其家族成員翁浩清(疑為堂兄弟)也死於這場空難。根據翁浩清的朋友陳錫疇憶述,當時翁浩清在空軍服役,在台中當預官,那天他搭機飛往台北,不幸遇難。翁啟惠的家族(義竹翁家)和陸運濤的家族(星馬首富陸家)一樣,都足以寫成專書。本文受限篇幅,茲不詳述。
其四,空難之後,靈異傳聞不脛而走。據《聯合報》報導:「空難過後,許多村民都不約而同說,遇到亡魂託夢,包括外國人。」按,罹難者中有多名美籍人士。該報提到,三角村一位林姓村民表示,她每年都會夢到不同的亡魂請她幫忙:「有說衣服被燒掉,請她燒紙衣;還有一名30多歲女子,穿著50年代衣服,在夢中說要找自己的項鍊。」前幾年,她還夢見一名陳姓長髮女子,想嫁她的丈夫。這場冥婚最後成局。如今,空難現場附近的薛府王爺廟,廟旁設有一座「空難亡魂紀念碑」。
神岡空難已過半世紀,如今回首,仍是巨大的驚嘆號。尤其堅決反共的陸運濤,回到「自由中國」,卻死在疑係親共者(或共諜)發動的劫機事件,更凸顯冷戰年代國共鬥爭的殘酷驚悚。但「自由中國」在災難發生後,卻封鎖真相,遂使事件懸疑至今,讓死者死得冤枉。台灣古稱「埋冤」之島,此非虛言,神岡空難即是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