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節剛過去，本文也要介紹一個政治犯父親和他兒子的故事。父子關係有點類似音樂的「賦格曲」或「變奏曲」，這在政治犯家庭是少見的。他們出身同一所學校，同樣讀工科，同樣做學運，同樣搞組織，同樣反體制；同樣是理想主義者，也同樣為台灣打拚。不過兒子後來走出自己的獨立樂章，從學界、政界到產業界，開創更大的格局，揮灑更多的色彩。這其中，老爸是羅明懋，兒子是羅正方。
羅明懋：反抗體制，果於行動
羅明懋，屏東人，1928年生於東港。出身公教家庭，父親羅唯逢是潮州鎮長，母親是教師。他和同齡許多台灣囝仔一樣，從小受日本教育，養成認真踏實、重視倫理紀律的性格。讀屏東中學時，和同班同學吳慶年志趣投合。今年6月以90歲高齡去世的成大物理系教授吳慶年，是社運界老將，從環保、反核、教改到反軍人干政無役不與。羅明懋的理想主義性格與吳類似，剛烈恐怕過之。如果羅沒有坐牢，他會是繼吳慶年之後，另一位馳騁社運界的大將。
1945年終戰時，羅明懋和吳慶年都讀台南工學院（成大前身）。9月，國民黨軍隊接收台灣，兩人都跑去迎接「國軍」，和許多台灣人一樣，不看還好，一看幻滅。接下來的印象更糟，羅明懋回憶：
「之後他們有一部分人借住我們學校，竟不時把木製桌椅拆去生火。而且有廁所不去，還隨地大小便。部隊裡有些士兵簡直無惡不作，在地方上強姦、殺人、放火、搶奪、貪污等，像土匪一樣。加上因為國民黨來台人員接掌了一些機構單位的職務，也使不少台灣人因而失業。觀察了一段期間後，我對國民黨接收台灣之後帶來的種種亂象，可說深惡痛絕。」於是，「一股基於公理正義，為台灣人民幸福奮鬥而對抗國民黨政府的意識遂起。」
羅明懋是果於行動者。他從即將遣返回國的日本人手中，買了左翼書籍來讀，強化思想武裝；學校教授王幼石、助教吳聲達也給了他影響。王、吳兩人後來都在白色恐怖罹難，這是成大早期重大的白恐事件。二二八時，羅明懋加入吳慶年領導的「機槍中隊」。該中隊並不是真的有機槍，而是沿用日治時代的學徒兵番號，主要是盯梢政府首長的行蹤。之後又回潮州，擔任學生大隊長，負責地方治安。
事變後，羅明懋和吳慶年都辦理自新，繼續回校讀書。吳慶年因非本文重點，茲不詳述。羅明懋則在校內延續抗爭活動。1948年，擔任該校「學生自治會」理事，並創辦《自治報》，諷刺和批判時政；也油印一些反政府文宣，到公共場所散發。當時他和幾個同學已經有台灣獨立的想法，只是該怎麼做，一切還在摸索，但已憬悟到：從事反對運動，必須發展組織才能奏效。
左圖：獄中的羅明懋。右圖：經緯航太科技公司創辦人羅正方。圖／皆取自羅正方臉書
10年徒刑：堅持技術者尊嚴，帶工程尺入獄
根據官方指控，1949年，羅明懋在同學林鶴齡（後逃往中國）策動下，秘密成立共黨外圍組織「台灣人民同盟」，以「台灣是台灣人的台灣」為號召，散發反動傳單。但羅明懋日後在口述史中，只說他「有意成立」組織，並未成形。羅明懋和官方的說法，虛實難斷，但這顯示當時部分台灣青年，「傾共」和「台獨」思想是並存的，而且統一在台灣主體意識之下。這是現今台灣人難以想像的。
羅明懋的《自治報》才辦了三期，就傳到了省主席兼警備總司令陳誠手上。在陳誠施壓下，校方將羅明懋等三名學生退學，時為1949年7月。由於其他兩人，有一個是省民政廳長楊肇嘉的姪子。在楊的說項下，羅明懋三人隔年10月獲准復學。羅在1951年畢業（總計台南工學院讀了6年），即前往後山，擔任花蓮工業學校（今花蓮高工）教員。
羅明懋到了花工，仍持續批評時政。當時國民黨已經在全國密布「細胞」，即使後山也不例外。這位羅老師的「不當言論」，很快被人收集整理打報告，才教了一年書，就被當局痛懲。1952年7月，先是花工將他解聘，隨即保安司令部將他逮捕。1953年，25歲的羅明懋被以「參加叛亂組織」罪名判刑10年。這10年，足以讓一個大學畢業生繼續深造碩士博士，再當上助教或副教授；但等待羅明懋的，卻是「綠島大學」的長折磨與重勞動。
不過，羅明懋並沒有浪費時間。這位在難友陳英泰眼中，「極為聰明，且很用功，是一個行動型的人」的青年，帶著一把工程尺入獄，「堅持作為一個技術者的尊嚴」（羅正方語），不僅與難友切磋工學，而且廣泛學習政治和社會學。那時代的讀書人非常重視技術和知識的價值，而且學行如一，甚至內化為人格的一部分。
也因此，1962年，35歲的羅明懋出獄後，學知仍新，專業猶在，很快和社會接軌。他先在知名的長興鐵工廠服務多年，同時深研技術；1969年與日商合作，投資成立「日成鋼模機械公司」（位於新莊），引進日本高精密度模具製造技術，應用於家電、汽車、照相機、辦公設備上，所產鋼模有半數外銷。1990年，和一些同業發起成立「台灣區模具工業同業公會」。1993年，該公會在第二屆理監事改選時，出現嚴重爭議，郭台銘強勢介入並取得主導權，羅明懋等人淡出。此後，羅依然在本業孜孜矻矻，直到2004年人生謝幕。
羅正方：勇於承擔，不忘初衷
羅明懋的兒子，羅正方，生於1965年。他出生時，父母是以工廠的庫房為家的。他從小在模具車間玩耍，聽的是車床、銑床的轟隆聲，聞的是金屬味和機油味；看的是機器、模具和設計圖，以及辛苦工作的勞工。耳濡目染之餘，自幼就對勞工、技術，產生一種親切感。
之後許多年，羅正方的人生略如老爸的翻版：讀再興高中時，就喜歡打抱不平；之後就讀成功大學，當了老爸的學弟。他也投入學運，發行獨立刊物；也搞組織，1986年創辦異議社團「經緯社」，並在1989年5月4日發動該校四十年來首次遊行，爭取校園民主化；兩個禮拜後，5月19日鄭南榕出殯，他是學生大隊的總指揮；隔年3月野百合學運，他是鋒頭最健學生之一。1998年，他放棄NASA高薪，回國投入改革，又結合年底大選，在台南市策劃全國第一場前途公投…簡言之，老爸的理想主義精神，相當程度遺傳到兒子身上。
不過另一方面，羅正方又走出自己的鮮明特色。例如他學測量工程、航太工程，就和老爸所學的機械工程不同。回國後，生涯更是大開展與大變動（有別於老爸的單一性），在政界、學界、產業界出出入入，游刃有餘（點選見臉書簡介）；期間還出任台灣智庫、民進黨政策會要職，並臨危受命出任漢翔公司總經理，使其轉虧為盈；兼任華揚史威靈董事長，率領專業團隊救援這家虧損連連的公司。2008年馬政府上台後，羅正方的漢翔總座被撤換，但這位航太專家並未失志，很快又在他所創辦的「經緯航太科技」打響「無人機」的金字招牌。公司名稱，就是對「成大經緯社」的回眸，以示不忘初衷。
羅正方的形象清新，資歷豐富，故事充滿勵志能量，始終沒有在權力場中迷失——這點尤為難得。羅明懋、羅正方這對父子，儘管生涯變奏不同，但都有一個共同特色：先批判後承擔。批判容易承擔難，空心承諾易，實在盡責難。他們都是以專業、以技術、以創新，直下承擔對台灣、對家庭、對員工的責任，而且步履篤實。有這樣的情義傳承，有更多的羅明懋們和羅正方們，台灣的未來才能可長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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