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田中火車站往田中鎮最熱鬧的中州路前進,大約20公尺處,左邊一棟街屋前懸掛著一塊「大同鐵工廠」的招牌。工廠早在二十年前即已停工,招牌卻依然高高懸掛,彷彿在提醒老田中人,這裡曾發生過的白色恐怖老故事。
如果大同鐵工廠繼續營業,到今年剛好一百年。百年前這家鐵工廠可是與眾不同的「西鐵」,以往台灣一般的鐵工廠就是所謂的「打鐵仔店」,這家可是完全師法日本的機械與工法,是極少數由台灣人經營的「西鐵」,也就是日本完全師法西方國家設置的鋼鐵工廠。
工廠的創始人劉知高原是社頭鄉人,5歲喪父,母親帶著他再嫁到二水,9歲時他就想自立更生,剛好阿里山森林鐵路正在興建,他一個人跑到阿里山做工兼學修火車,鐵路工程所有師傅都是日本人,他從日本人那裡學得一切鐵工技術,算是第一個台灣人的「西鐵」師傅,於1916年回到本籍地彰化縣,並選擇在田中火車站附近開設鐵工廠。
由於是只此一家,別無分號,田中附近很多工廠,包括火車機車(火車頭)、消防隊、二水鳯梨公司、溪州製糖會社機械維修等,都要靠他,生意做得非常成功。即便在二戰末期,日本人實施「金(屬)供出」,強迫各家戶中所有金屬類物品全部提供給政府,許多鐵工廠也被迫成為戰時徵用工廠,全員林郡就只剩下大同鐵工廠及員林另一家鐵工廠未被政府徵用,因為劉知高的工廠仍須擔負起包括台鐵,及溪州製糖會社等大工廠的機器維修任務。據他的兒子劉明華說,那時田中國小駐紮有部隊,部隊所需的武器維修等,都由部隊派員到他家工廠借用機器設備工作。
劉知高為人大方,在地方上人緣很好。戰後生意還是很好。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只因為他一位舊識來訪,這位舊識後來被以參加謝雪紅逃到中國後成立的「台灣民主自治同盟」罪名逮捕,被捕後供出曾到過他家一次,劉知高因而以「明知為匪諜而不告密檢舉」被捕,被依懲治叛亂條例判刑六年。
離譜的是,判決書中所謂的匪諜來訪只有一次,所謂的罪狀只是被告陳述「開會討論三七五減租反對富農地主」,所有判決書中的事實及理由全憑保安司令部軍法官自行杜撰,並無任何具體證據。所依據的法源「懲治叛亂條例」是於1949年5月24日立法院三讀通過,判決書中所指的「事實」發生在1949年2月,「懲治叛亂條例」還沒誕生,軍法官卻仍據以判刑。
劉知高在1951年被捕,劉明華唸高二,剛好是期考的第一天。父親被捕後,他就不再上學。家中因為沒什麼親戚,母親一人帶著七個兄弟,大哥那時正罹患開放性肺結核,整天躺在家中不能動也不能言語;所幸二哥已能接掌鐵工廠的工作,讓家中經濟來源不致中斷,劉明華是老三,幾個兄弟同心協力度過難關。
最可憐的是母親,一下子老了幾十歲,為了營救丈夫四處請託,許多穿梭於軍法處及受難者家屬之間的「掮客」,經常利用告知家屬受難者被關在何處、何時可以面會、如何打通關節以求輕判、如何辦理保釋....,取得來自家屬的巨額費用。據劉明華的印象,母親為了營救父親,所花費的錢約合現在幣值二億以上的巨款!
再加上當時田中鎮長蕭鴻和劉知高是換帖兄弟,為了證明清白,由鎮長出面,全鎮各里里長具名蓋章提出陳情書,才終於得以讓劉知高保釋出獄,總共被關了三年多。
劉明華回憶說,有一次母親帶他北上探監,母親身上帶著六百塊,臨上火車前,母親另把三百元塞在劉明華的口袋裡。到台北下了火車之後,母親身上的六百元被扒手扒走了,所幸還有他身上的三百元,才得以去看父親。「你看國民黨剛來時,台灣治安有多壞!」劉明華提到這些陳年老事,還是一肚子氣。
劉知高保釋回家後,整個人變得非常沈默,抑鬱寡歡,出獄不到十年即過世,終其一生絕口不提被捕後遭受到什麼樣的對待。全家則始終活在恐懼中,尤其警察經常三更半夜闖進家裡,荷槍實彈,以手電筒強光照射,喝令全家起床在床邊排排站,接受點名檢查,最是讓他至今回想起來憤恨難平。
所幸他們兄弟因為有鐵工廠的經驗,後來都能各自打出一片天,例如最早田中的維力麵設廠的機械,也是由劉明華安裝的,設廠的動機是劉明華的弟弟由日本帶回一些泡麵,維力麵據以製造出一人份一包的小包裝,當時比維力麵早一年設廠的生力麵還是五人份一個包裝。
剛開始因為完全模仿日本的口味,不太符合台灣人的胃口,是創辦人兄弟中有一位突然想起,因為台灣人喜歡吃油蔥口味的麵,於是自行研發出符合台灣人喜愛的油蔥泡麵,讓維力麵一舉成名,至今他們的油蔥酥依舊是熱賣商品。不過,因為時日已久,維力麵也幾經人事易動,恐怕目前的經營者都不知道這些早年的小趣事。
劉知高的受難,讓他的兒子們更加發奮上進,各個都有成就,有一年田中鎮公所決定推舉他們的母親劉陳漢玉成為模範母親,想不到資料送到田中派出所,竟被所長以政治犯家庭為由取消掉了,成為他們兄弟另一項難以彌補的遺憾。
雖然後來「戒嚴時期不當叛亂暨匪諜審判案件補償條例」通過,父親早已長眠多年,全家因為這事件所遭受的身心打擊,更非金錢所能彌補,兄弟中有的家境較好的,把領得的補償金又回捐給政治受難者協會。劉明華則把父親創辦的鐵工廠招牌留著,父親最早安裝在家中樑上的「西鐵」機具,至今也還保留,甚至還能使用,他想找個適當處所捐出,作為對父親的永遠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