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標題【民報】在地下室裡保存光源──唐山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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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下室裡保存光源──唐山書店

2017-01-06 20:16
經營獨立書店、深耕人文知識長達37年的唐山書店老闆陳隆昊,獲得2016年金鼎獎的肯定。截圖/取自Youtube
經營獨立書店、深耕人文知識長達37年的唐山書店老闆陳隆昊,獲得2016年金鼎獎的肯定。截圖/取自Youtube

1990年代初,我剛上北大時,正是天安門屠殺之後不久,校園裡的自由主義氛圍已薄如蟬翼。在死水微瀾也難以感受到的未名湖畔,我極度失望,難道熱血的青春還沒有盛開就枯萎了?

真理=地下? 北京的三家人文書店

在無邊的黑暗與壓抑之中,我欣喜地發現,校園附近先後開張了三家書店——萬聖書園、風入松書店、國林楓書店。有趣的是,三家書店都開在地下室,當然是老闆出於節約成本的考量,卻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杜思妥也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古往今來,真理難道只能保存在地下室嗎?

這三家書店主要銷售人文學術書籍,它們比圖書館更吸引我的是,可以找到很多最新出版的書籍。那時,我過著清教徒式的讀書和寫作生活,這三家書店成了我的「第二圖書館」,晚上一連跑三家書店看書、買書,成為在北大求學七年間的「例行功課」。唸碩士班第一年,我的處女作《火與冰》出版了,在這三家書店都開過新書討論會,很多持守自由主義立場的前輩知識分子應邀前來慷慨陳詞。那是九十年代末最後一點微光。

我離開北大後,經歷了「畢業就是失業」的挫折,並一步步走向特務如影隨形的「國家的敵人」的行列。我搬到遙遠的北京東郊,一個月也難得回西北角的海淀一趟。再後來,國林楓和風入松都先後關門,只剩下萬聖書園苦苦支撐。

我最後一次去萬聖書園買書,是2008年奧運會期間。我被當局非法軟禁在家,多次跟看守的秘密警察交涉,他們總算答應開車帶我去買書。那是將近一個月裡難得的一次「放風」機會——儘管我在書店中挑選書籍時,便衣特務寸步不離,生怕我遇到熟人開口講話。

再以後,我離開中國,護照作廢,祖國回不去了,母校回不去了,大學時代的書店也回不去了。在台灣,我卻如同在沙漠中發現綠洲一樣,發現了一處同樣是在地下室保存光源的所在——唐山書店。

獨立=地下? 唐山書店的人文飄香

近年來,台灣的獨立書店如雨後春筍般誕生,有不少書店的空間設計美侖美奐,但我還是最喜歡去那一間「全台灣最不花俏的書店」——唐山書店,「我們沒有華麗的裝潢,但我們在微暗的地下室為你張羅了學習之海」。也正如《台灣書店歷史漫步》一書中所說:「若要尋找獨立書店的精神與價值,至今依然堅守初衷的唐山書店,便是最不容忽視的代表。」

第一次到唐山書店,是台大的朋友帶我去的。出台大校門,在老舊擁擠的巷弄間步行數分鐘,便看到唐山書店小小的、毫不張揚的招牌。沿著幽暗的樓梯往下走,發現兩邊的牆上貼滿各種藝文、社運活動及新書的海報,沒有經過規劃和排列,頗有些波西米亞的風格。後來我才知道,人們可以隨意在此張貼海報,無須經過書店的同意,宛如一段眾聲喧嘩的「民主牆」。

地下室面積不大,四面牆都是頂天立地的大書架,中間則以碩大的桌子擺放不同類別的書籍。雖然陳設稍顯簡陋,但店內陳設的正是我最愛的人文、學術類書籍,以及帶有強烈批判意識的雜誌、異議性質的學生刊物等,讓我有老友相逢之感。

第一次見到唐山書店的創始人陳隆昊,是在一次朋友的飯局上。他的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是一位樸實沉著的中年人。之後,我約到陳先生談唐山書店的故事。這一次交談,他與前一次的沉靜寡言判若兩人,一談到書籍和書店,頓時彷彿變了一個人,兩眼發光、滔滔不絕。

來自客鄉,穩紮穩打經營人文書店

陳隆昊是客家人,生長在新竹鄉下。小時候,「國語」尚未普及到客鄉,他在家中講日語和客家話;到台北唸書時,才發現自己是說不好「國語」的「弱勢族群」。客家人來台灣比福佬人晚,平原被人家佔有了,只好向山區發展。他們家離一個泰雅族部落只有八公里,少年時代,父親常帶他去到山裡,跟泰雅族朋友一起打獵,他跟很多泰雅族孩子成了好朋友。

有一次,泰雅族的主人煮一鍋水給他洗臉,他看到水是黃色的,不敢用。主人告訴他,這是用番石榴葉子煮的,對皮膚很好。他試了一下,果然有一股特別的清香。這個微小的細節,讓陳隆昊意識到,文明有高低,但文化是平等的,不同文化各有其特色。後來他考上台大,選擇讀人類學,就是希望瞭解不同的族群和文化。

由於班上的同學大都是女生,大家便推舉身強力壯的陳隆昊負責採購參考書。1970年代,人類學方面的參考書很少,老師開的書單,台灣大都找不到。這就啓發陳隆昊:是不是可以開一家人文、社會科學的書籍比較齊備的書店,以方便台大師生買書呢?為了實現開書店的夢想,他在唸研究所時,就去獨立書店「南天書局」打工,由此熟悉了圖書從編輯、出版到銷售的整個流程,奠定了日後開設唐山出版社和唐山書店的基礎。

1979年,不到三十歲的陳隆昊成立了專門出版人文社會科學書籍的出版社「唐山出版社」。我第一次讀到唐山出版社的書,是劉曉波的《中國當代政治與中國知識分子》。那個時候,劉曉波在台灣並不出名,唐山卻別具慧眼地出版了這本劉曉波的力作。

1984年,陳隆昊又成立了門市「唐山書店」。一開始他就知道,這不是一樁熱門的、利潤巨大的生意。在台灣,理工科學生多、文科學生少,人文和社科書籍的市場不會太大。他選擇在地下室開店,此後先後換過三次地方,始終如一都位於地下室——地下室的租金只有地上店面的五分之一。陳隆昊說,他從創業之初便採取守勢,這跟客家人的性格有關:由於資源少,客家人比較穩紮穩打,步步為營。然而,正是這種精打細算的做法,讓唐山書店成為台灣出版界的常青樹。

書店成立之初,陳隆昊採取跟傳統書店不同的做法:傳統書店一般被動等待中盤商送書上門,陳隆昊則主動前去挑書,挑選有學術價值的好書。他的理想是做一家有專業水準的書店,將冷門的學術書推成暢銷書或長銷書。比如,韋伯的學術著作《政治與社會》,唐山書店賣出一千多本,幾乎就是第一版的印數。「網路教父」詹宏志還專門在媒體上寫文章評論「唐山現象」。

獨立書店遭政治打壓,中國尤甚於台灣

唐山出版社和書店創立之時,正是美麗島事件前後。台灣的經濟迅速發展、民間社會力量爆發,與持續三十多年的戒嚴體制發生激烈衝突。美麗島事件是一個分水嶺,雖然國民黨抓捕了絕大多數黨外精英並判處重刑,但人心所向誰都擋不住。蔣經國哀嘆說,高壓再也不是統治台灣的好方式。那是一個知識爆炸、人心思變的時代,也是人們希望「通過知識獲得自由」的時代。

明朝文人金聖歎說過,雪天讀禁書,是人生一大樂事。炎熱潮濕的台灣沒有雪天,那麽,在瘴氣與鬱悶中讀禁書,或許更是人生一大樂事。戒嚴年代,台灣的「禁書」書單如裹腳布一樣長。唐山書店以販售人文、社會科學書籍為主,當然會銷售各類禁書,如黨外刊物、具有台獨思想或左派思想的著作等。

由此,唐山書店成為警備總司令部的眼中釘。聽陳隆昊講到這裡,我也分享說,兩岸的獨立書店都有相似之處:北大旁邊萬聖書園的老闆劉蘇里,是八九學運的學生領袖,九零年代開書店的時候,也懷著未完成的啓蒙主義理想。中共的圖書管控比國民黨更為嚴酷,書店一般不敢公然銷售盜版的港台政治類書籍。但在合法出版的書籍中,萬聖書園特別將某些價值觀明顯的書放在顯著位置,向讀者大力推薦,如歐威爾的《動物莊園》、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索忍尼辛的《古拉格群島》等。

由於自由派知識分子常來萬聖書園買書、喝咖啡、見外國記者,中國的秘密警察也固定來此「蹲點」。劉蘇里從不掩飾自己的政治觀點,與異議分子群體保持密切聯繫,時常被警方「關照」。劉曉波被捕入獄初期,作為劉曉波的老朋友,劉蘇里主動幫助劉曉波的妻子劉霞挑選新書,由劉霞送入獄中,供劉曉波閱讀,直到後來當局禁止送書進去。

拒絕誘惑,不當調查局線民

聽我講到這裡,陳隆昊笑著跟我分享一段當年跟警總玩「貓捉老鼠」遊戲的經驗。有一次,調查局通過一名他認識的朋友傳話,說要找他「幫忙」,用優厚的報酬吸收他當線人,記錄黨外人士如邱義仁、林濁水等人何時來店裡買書、買了什麽書。陳隆昊心想,這種所謂的「幫忙」其實是陷阱,一旦替他們「幫忙」,就會沒完沒了,最後將是人格破產的滅頂之災。他婉言拒絕,對方仍不斷脅迫。他只好解釋說,自己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面批書、進貨,並不在店裡固守,沒辦法「幫忙」。對方這才作罷。

另一個例子是如何對付警總的搜查。跟警總打了幾次交道之後,陳隆昊摸出了規律:一般警總都是月底來查,然後寫月度報告。除了查黨外刊物外,還有另一類「黑書」,即所謂「附匪學者、作家」的盜版書,比如島內盜版的魯迅、陳寅恪的著作。唐山書店是唯一堂而皇之擺著「黑書」銷售的書店。每當月底,他就把大部分「黑書」收起來,只擺兩三本在外面,專門供搜查人員沒收,讓他們可以回去交差、寫報告、領獎金。

那時已是白色恐怖末期,蔣經國在美國的壓力之下逐步走向開放,警總人員上門搜查,不再凶神惡煞,顯得「比較文明」,很多時候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彼此心照不宣。他們沒收書籍,也都開具清單,詳細記載什麽書、有幾本。

書不會消失,書店也不會消失

經過時間的過濾,那個時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生活似乎還充滿了樂趣,比今天這個可以自由出版和銷售、人們卻不願閱讀的時代有趣多了。

我接著問一個問題:進入網路時代之後,在全球範圍內,傳統出版業被視為夕陽產業,書店更是紛紛倒閉。那麽,書會消失嗎?書店會消失嗎?

陳隆昊說,台灣的情形比較不一樣,儘管出版業不景氣,讀書人越來越少,小型的獨立書店卻不斷破土而出。1970年代的出版社和書店,一半以上是黨營和國營企業,現在十有八九都是具有個人風格的出版社和書店。很多書店在街角巷尾,成為社區文化的一部分,香港和中國都找不到這道亮麗的風景。

不過,書店利潤微薄,很難突破瓶頸,獨立書店的經營者產生了抱團取暖的想法。陳隆昊的名片上有一個特別的身分「台灣獨立書店文化協會理事長」。他告訴我,該協會成立以來,繪製獨立書店地圖、聯合起來向出版社和經銷商進書、向政府申請資助,做了很多細緻而綿密的工作。

知道我是基督徒,非基督徒的陳隆昊跟我分享了最近讀喀爾文著作得到的啓發。喀爾文對生命的三個態度,讓他如被光照一般:第一,對周遭財物的態度若有似無,人到盡頭,兩腿一蹬,什麼也帶不走;第二,世間很多事情都是上帝的召喚(calling),要全心全意去做;第三,遠離對死亡的恐懼,死亡是回到上帝懷抱,脫離世間苦難。我讚賞說,這些領悟比很多名義上的基督徒更爲深刻。

知識深耕,榮獲金鼎獎特別貢獻獎

我訪問完陳隆昊之後不久,2016年7月,傳來他榮獲第四十屆金鼎獎特別貢獻奬的喜訊。在頒獎典禮上,文化部長鄭麗君致辭說,想起念大學時期幾乎每天都到唐山書店報到,「今天能夠站在這邊,和唐山真的有些淵源,如果沒有唐山,可能不會想要為公眾做一點事情」。她特別指出,在台灣的民主化進程中,出版人功不可沒:「回顧過去歷史每個階段,創作人、出版人都是思想重要推手,引領時代蛻變,也讓今日多元自由出版產業成為台灣的傲人文化。」陳隆昊則在致辭中表示:「我一直有一個想法,希望產官學一起努力,讓閱讀這件事情變成全民嗜好。」

美國歷史學家安東尼·葛睿夫頓指出,紙質的書籍不會被電子書取代,出版社、圖書館和書店也不會從人類的文明消失:「如果印刷是冷的,會有紙張的溫暖加以平衡……我們翻書頁,感受紙的重量,在空白的地方寫筆記。紙本身也表達訊息:毛邊暗示一定的文雅,手指能觸摸厚度與質地,翻頁帶給文本自己的動能。」我想,這也是陳隆昊和唐山書店的員工、讀者們共同的信念吧?

本文收入作者4月即將出版的新作《拆下肋骨當火炬:台灣民主地圖第三卷》 
唐山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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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市大安區羅斯福路三段333巷9號
電話:(02)2363 3072
營業時間:週一至週五:早上9點至晚上10點;週六、週日:早上10點至晚上10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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